第一章 雷霆 (三)(2 / 3)

“你又歎什麼氣,還為張季的死而難過麼?”萁兒一直很貼心,幾乎不用揣摩便讀懂了旭子的想法。“他用自己的命給其父換了一條生路,也沒什麼遺憾的了。況且你按‘死戰殉國’報上去,朝廷照理會給他一點身後哀榮!”

旭子苦笑著搖頭,目光中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落寞。“他在塞上已經成了家,孩子都兩歲多了。去年在雁門將甘羅交給羽棱部可墩的時候,那些契丹人還舍不得讓張季離開呢。他想在中原混個官職,以便安慰父母的在天之靈。等將來世道重新安定下來,也能給孩子也混個好出身。如果當時知道今天的結果,我不如勸他留在契丹人那!”

他說得是發生在去年十月底的往事。將楊廣送到太原後,汾陽軍便完成使命。隱約感覺到天威難測的旭子帶領軍隊快速返回汾陽,收拾了所有物資補給後即開始移防。繞路趕往博陵的途中,他又帶著親兵去了雁門一趟,如約將甘羅交給了阿芸,順便從潘占陽手中接受了自己在塞外兩個貨棧這麼多年應得的紅利。

“世間之事,誰人能料得清楚。你已經盡力幫他了,張季死後想必也能瞑目。至於那個孩子,其實做官未必就是一個好出路。”萁兒接過李旭的話頭,順手拎起腳邊的壺,倒了一碗濃茶給他。家中有足夠的仆人和婢女,但夫妻之間卻習慣這種彼此互相照顧的溫馨,不願將一碗飯,一口水的恩愛假手他人。

“沒做官時,有幾個不盼著出人頭地!”李旭笑了笑,伸手接過茶杯,“等級這麼分明,誰不想著高人一頭?你怎麼過來了,娘和嵐兒她們呢?”

有些平頭百姓的感受,不是萁兒這種錦衣玉食長大的人所能理解。但這並不妨礙夫妻之間的交流。迄今為止,萁兒和李旭都已經能包容對方一些缺點,並在彼此之間的包容中體會出很多生活的樂趣來。

“娘和嵐兒乘車去了臨近的莊子,該組織人手給麥田除草了,他們怕忠叔和忠嬸兩個招呼不過來。我笨手笨腳地幫不上忙,所以就到你這來看看,順便找些事情做!”萁兒做了個鬼臉,故作謙虛的說道。

“剛好,這裏有些公文,需要有人幫我出主意。崔郎將的傷還沒好利索,趙參軍又忙著去接受朝廷來的物資去了!”李旭向旁邊挪了挪,在胡凳上給萁兒讓出一點空間。

維持一個家的平衡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特別是李家的兩個女人,一個八麵玲瓏,另一個心生九孔。因為彼此的出身和閱曆差異,她們甚至無法做姐妹。所以李旭隻能盡量讓每個人都有一個施展才華的空間,以免她們真的把心思放在彼此之間的爭鬥上。

萁兒自幼伴著陰謀長大,對人際關係的把握極有分寸。旭子每每拿一些和朝臣如何交往方麵的事情來和她討論,總是能大有所獲。石嵐明白自己在政務處理方麵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萁兒,便把所有小心思都放在了家務中。李旭現在身為博陵郡侯,朝廷封賞的、地方豪強贈送的和這些年來自家買下的土地已經有數百頃。打理這些田產上的雜務,監督留在各地莊子上的管家是否盡心等日常雜務則當仁不讓地落在了石嵐肩膀上。在一眾弟兄們麵前,萁兒更容易贏得尊敬。但在李家二老眼裏,恐怕同為小戶人家出身的石嵐更體貼些,也更對他們的胃口。

兩個女人也明白李旭的心思,所以盡量維持了表麵上的和氣。石嵐插手的事情,萁兒輕易不去過問。而萁兒為旭子所做的謀劃,石嵐也盡量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參與。

萁兒輕輕地坐在了旭子身邊,將桌麵上淩亂的公文收攏成摞,然後一件件地歸類翻看。這些日常政務的處理關係到郎君的前途和家族的命運,所以她不能不盡心。從各地往來的公函上看,大隋今年的狀況越發衰敗了。而朝廷依舊秉承著多年形成的慣例,抱著過一天算一天的心態去應付各地發生的叛亂。

就在李旭率部和張金稱血戰的時候,朝廷召集地郡守前往東都做例行考評。因為道路不通而無法奉命前來的郡守多達二十幾位。天子震怒,決定發府兵討賊。因為輜重匱乏,武將不願前行等各種原因,至今未有一兵一卒出東都。

同月,朝廷下旨修建南方行宮,計十六座,極盡奢華。

三月,上巳,帝與群臣飲於西苑水上,命學士杜寶撰《水飾圖經》,采古水事七十二,使朝散大夫黃袞以木為之,間以妓航、酒船,人物自動如生,鍾磬箏瑟,能成音曲。

四月,帝於景華宮征求螢火,得數斛,夜出遊山,放之,光遍岩穀。在楊廣的眼裏,大隋繁華依舊。

“其他人呢,今天都忙著幹什麼麼?”二人商議著處理了十餘件急需回複的公函,李旭怕萁兒過於勞累,抱住她的肩膀,將話題再度岔到日常瑣事上。

“公公說他閑不住,也去莊子裏忙碌去了!”萁兒想了想,低聲回答。想起了家中的某個長輩,刹那間,她的眼神竟然變得有些黯淡,“妗妗跟你說,她想回上穀看一看舅舅的墳。她和舅舅沒有後人,天已經回暖,如果不親自去,怕是墳頭青草會一個勁地瘋長!”

寶生舅舅死於去年李旭雁門救駕的同一時間。那個月,漫天王和曆山飛聯手攻克了上穀郡城,太原李家派來的家將和旭子自己的親兵保護著李旭的父母逃離了災難,卻沒能力護住所有人。

有間客棧掌櫃、帳房兼跑堂張寶生在自家後院被流寇砍死。老板娘張劉氏躲在放蔬菜的地窖中得以逃生。被石板和柴草垛虛遮掩住的地窖口旁,正躺著其丈夫張寶生的屍體。

第一章 雷霆 (三 下)

平心而論,妗妗張劉氏留給李旭的印象並不甚佳。她那一手持刀,一手擰著雞脖頸的悍婦形象幾乎毀了旭子年少時對所有異性的幻想。但這並不能減弱半分旭子對舅舅一家遭遇的同情。旭子知道,如果沒有當年在塞上的連番奇遇,現在的他便是舅舅、妗妗以及無數在亂世中流離失所的父老鄉親中的一員。他就像窗外那些粗壯的毛竹,手臂已經可以擎雲,根卻依舊紮在泥土裏。所以對於眼下平頭百姓所遭遇的苦難,每一件都幾乎感同身受。

漫天王和曆山飛隻占領了上穀郡城兩天,便被從涿郡趕來的官軍殺退。但上穀郡治所易縣及其周圍的十裏八鄉卻徹底變成了廢墟。曆山飛和漫天王二人將能帶走的東西全帶走了,不能帶走的東西則付之一炬。大火在城裏綿延了三天三夜,直到一場冬雪落下才徹底熄滅。易縣百姓幾乎家家縞素,戶戶哀聲,悲慘如人間地獄。

從親兵的彙報中,李旭得知自己的舅舅曾經拒絕了和大夥一道去臨郡暫避的請求。他們認為自己一大把年紀了,對流寇們構不成什麼威脅,因而也不會遭難。實際上,旭子認為舅舅之所以不肯加入逃難隊伍,是因為他舍不得‘有間客棧’。雖然那間開在官道邊上的客棧幾乎已經賺不到什麼錢,但有它在,便意味著張氏夫婦不屬於到妹妹和妹夫家蹭吃蹭喝的廢物。老人最後拚死保護的,也是自己的家眷和做人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