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才和太守也這麼講過,但自開春以來,各地亂賊四起。想必朝中諸臣亦不願意王師久拖於遼東,以免引得意外之禍!”張須馱見旭子仍然有些不開竅,在旁邊慢慢補充了一句。同為武將,旭子的觀點他非常清楚。以武將的角度看,要麼不戰,要戰就應該將對手徹底擊垮,以絕後患。像這樣打到一半就收兵,反而會助長敵軍的囂張氣焰。
但大隋朝已經禁不起折騰,據傳言,今年像齊郡這種以流民充當府兵去前線應卯的行為在各地都有發生。個別強悍的地方官員甚至公開抵製第三次征遼。直到五月,前往懷遠鎮集結的兵馬數量還不及前兩次的一半,並且有大批低級軍官以各種借口逃避兵役。當然,這些傳聞張須馱不能主動與同僚交流,但他認定這是朝廷不得不同意高句麗請降的真實原因。至於來護兒兵臨平壤城下,反而是出乎朝臣預料之喜,所以朝廷根本沒與水師聯絡就允許了高句麗人的投降條件。否則,絕不會出現水師剛克畢奢,斛斯政已經送到遼東的怪事。
“隻有從遼東搬了師,朝廷才有餘力對付各地亂匪。畢竟不能再由著他們這樣越鬧越大!”裴操之見張須馱附和自己的意見,非常高興地補充。作為地方官員,他們更關注的是本地區的民生,而不是千裏外的幾片蠻荒之土。
“末將考慮不周!謝兩位大人指點!”李旭做猛然醒悟狀,再度拱手稱謝。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很謙虛,內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的消息來源不多,得不到裴操之和張須馱二人聽說的那些官場機密。但憑借數年來在不同軍中部門的閱曆,此時他看問題卻遠比裴、張二人全麵。三年來,朝廷每從遼東撤軍一次,地方的亂局便加重一分。先是普通百姓揭竿而起,後是一些如李密、楊玄感這樣落魄的世家試圖火中取栗。如果本次征遼功成,各地亂匪的氣焰必然會遭受重創。如果第三度征遼依舊無功而返,朝廷的威信一折再折,恐怕造反的遠不止是前兩次這些人。
已經長大的旭子知道,他這些大逆不道的見解隻能爛在心裏,除非皇帝陛下親口問,否則跟誰都不能說。因此,他隻能隨波逐流,順著兩位上司的話說出違心之言。這是他最好的自保方式,否則,除了痛快一下嘴巴外,非但起不到任何效果,反而無意間為自己樹下一堆敵人。
“好說,好說,李郎將不要客氣。賀表事關重大,李郎將還得幫老夫仔細參謀一二!”裴操之心情非常好,根本不打算計較李旭方才的魯莽言語。
“皇帝陛下麼,我想他最期望的便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旭子以心目中的理想帝王來形容楊廣,但是這句話他自己也不相信。印象中的楊廣總是以不同麵貌出現,遼水河畔撫著麥鐵杖屍體那個有情有義的陛下,懷遠軍中指著遼東奮臂疾呼的陛下,征遼失利後諉過於人,隨後不顧一切再興兵戈的陛下,都是同一個人。旭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古怪的秉性,睿智和昏庸,大度和刻薄,執著與善變,幾乎各種不同的性格硬捏合在皇帝陛下身上,有時,他像個千古明君,但大多時候,他隻是個任性的孩子。
“那是自然,陛下廣有四海,不缺我們這些臣子的一點薄禮。但伐遼畢竟事大,值此普天同慶的大喜之日,唯獨咱們齊郡拖後了,未免顯得過於紮眼!”老太守裴操之甚會說話,聊聊幾語,便點出了準備賀禮和賀表的緣由。
這是涉及到一郡同僚的前程的大事,所以沒有人能清高的起來。其實,所謂官員昏庸也罷,清廉也罷,還不都取決於朝廷麼?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官場打了半輩子滾的老太守別的事情沒看開,為官的門道卻摸得一清二楚。
“我想陛下剛剛凱旋而歸,肯定需要很多錢財來激勵將士。”旭子看了看滿臉熱切的裴操之,又看了看含笑不語的張須馱,心中長長歎了口氣。除了國泰民安外,陛下最喜歡的恐怕就是戰功了。但眼下他肯定還沉浸在征服高句麗的快意中,郡兵們剿匪的這些微薄成就,未必能入得了其眼。至於排在第三位的,是旭子知道,卻一直不願意麵對的答案。楊廣的這個愛好離他心目中的好皇帝相差太遠,以至於每次提起來,他都忍不住一陣沮喪。
“如果咱們從上次剿匪的戰利品中挑揀出幾件拿得出手的進獻給陛下,估計陛下一定會非常開心!”低下頭,旭子以極小的聲音補充。
這才是他所了解的皇帝陛下最真實的一麵,他不喜歡,但卻無法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