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那天單騎闖透敵軍大陣的李爺,小老兒眼拙,眼拙。能給忠勇伯府當管家,走在人前胸脯都能抬高三分。小老兒要不是不中用,都得把這坑人的店鋪關了,自己把自己送上門去!”牙行掌櫃的是個人精,得知今天主顧是李旭,阿諛之詞滾滾而出。
“你先別賣嘴,趕快去找人。要識文斷字,能寫會算,有中人擔保,模樣還要齊整,別拿歪瓜劣棗來湊數。如果你家李爺用著不順手,休怪羅爺我過來拆了你的鋪子!”羅士信嫌他饒舌,用手指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喝令。
“小老兒知道,小老兒知道!”掌櫃的連聲答應著,跑到外廳,在一群找事情做的人裏邊尋覓條件合格者。
附近各州縣盜匪橫行,導致很多本來家道殷實的人背井離鄉到曆城躲避兵火。城內物價高昂,這些人花光了積蓄,隻好放下身段,想盡一切辦法賺取糊口之資。管家的地位雖然已經等同於奴仆,但畢竟比尋常奴才身份還高一些,所以,隻花了小半盞茶時間,掌櫃的已經帶著四個三十歲上下,身穿長衫,模樣周正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
“這幾個,都是咱臨近的魯郡人,都讀過書,能算帳。城裏也有親戚能證明他們家世清白,手腳幹淨!”牙行掌櫃將四個人一溜排開,向李旭逐一介紹。
四人來自孔子故鄉,雖然落魄了,舉止中猶自帶著一股書卷味道。其中左首一人姓趙,原來是博城一家珠寶首飾店的帳房先生。今年春天流寇入城,主人家的貨被賊卷幹淨了,全家跳河自盡。他跟著失去了飯碗,不得不來曆城投靠親友。
左首起第二人姓張,是個行腳商,半路貨被盜匪所劫,因此也不得不流落他鄉。
左首起三個人姓周,是個耕讀傳家的老實人,家裏原有些田宅,可惜田宅距離匪窩太近了,每年打下得糧食不夠給土匪交“買平安錢”,所以也隻好外出逃難。
最後一人姓孔,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聖人後裔。看年齡隻有二十七八歲,大約是覺得賣身為奴愧對祖先吧,入了門後頭一直低著,眼睛根本不敢與人對視。
如何挑人,李旭根本不在行。聽掌櫃的把四個應募者的背景介紹完之後,反複考慮了小半天,然後硬著頭皮走到姓孔的書生麵前問道:“這位兄台年齡不到三十吧?家中還有什麼人沒有?”
“不,不敢。小人,小人今年二十七,七了!家人,都,都死了?有個遠方表舅,在,在曆城給人幫忙賣靴子。”孔姓子弟結結巴巴地回答。
“這個人不能用!”沒等李旭做出決定,羅士信已經站了起來,大聲建議。
聞此言,眾人皆吃了一驚。那姓孔的子弟則惱得麵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來鑽進去。不待眾人詢問原因,羅士信上前幾步,指著姓孔的子弟鼻子罵道:“奶奶的,才二十七歲,有手有腳的,又沒有家人需要養,何不去軍中博取功名?屈身給人下做管家,不枉了這個姓氏麼?”
“不,不會武?力氣,力氣也小!”孔姓子弟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嘟嘟囔囔地替自己辯解。
“不會武,不會學麼?沒力氣,吃飽了飯,每天抗著沙包跑上三個月,肯定就有力氣了。這種人自己沒骨氣,做什麼事情都能找到一個好借口。看上去唯唯諾諾的,心腸壞起來卻比誰都狠!找他做管家,不知道哪天就被賣了去。”羅士信指點著孔姓子弟,大聲數落。
對方為人其實未必如他所言那樣不堪,但在羅士信這個十四歲時就投軍殺賊的少年英豪眼裏,當然看對方全身上下任何一處都不順眼。秦叔寶見那孔姓子弟被數落得已經快哭出聲音來了,於心不忍,趕緊上前推開羅士信,低聲數落:“你還指望人人都像你,生來就是膽大包天的!”抬手拍拍年青書生的肩膀,他又補充了一句:“羅督尉說的話雖然糙,但也是個道理。你如果豁得出去,我軍中正好缺個替弟兄們記錄戰功的。沒薪俸,但至少不會餓死!”
“謝,謝過秦爺。但家中祖訓,不得,不得與”讀書人向後退了半步,憋了好辦法,才用極其小得聲音將後半句憋了出來:“不得,不得與武人,武人為伍!”
這半句話他說得極其別扭,即便是羅士信這種沒什麼心機的,也知道原意應是“不得與兵痞為伍”之類的醃臢話。氣得破口大罵,上前便欲給報以老拳。秦叔寶手疾眼快,趕緊攔腰將其摟住,低聲勸道:“我等馬上自取功名,榮耀鄉裏,何必與這沒見識的枉人計較!”
大隋朝素重戰功,武者地位向來不比文人差。雖然朝廷近年來有許多抑武興文的動作,但‘馬上謀取功名’依然是很多年青人的夢想。仔細算來,秦叔寶、羅士信、李旭都屬於此列,即便是獨孤林,雖然他身為世家子弟,也算將門後代,武夫一員。那姓孔的讀書人不知道是讀書讀得傻了,還是成心討打,先前還不敢把話說得太明白,此刻聽羅士信罵不絕口,居然縮了縮脖子,非常不屑地嘀咕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麼,我讀了這麼多年書,當然不能屈身再去提刀!”
“沒我們這些提刀的,你早給土匪搶去做了兔子!”羅士信氣得兩眼冒火,恨不能從腰間拔出刀來,一刀將眼前的窩囊費劈做兩半。
“幾位爺,小老兒走眼。領了個瘋子進來,您大人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別跟他一般見識!”掌櫃的見此,知道自己今天走眼。一邊上前賠禮道歉,一邊卡著姓孔的脖子,將他趕出了門外。
“瘋子,誰是瘋子?你才瘋子!”讀書人猶自不甘,嘟嘟囔囔地在外廳嘀咕。
“聖人六藝,到這人手裏隻剩下了書,並且還都讀進了腸子裏!”獨孤林氣得連連搖頭,抱怨。
“這種人,天生賤骨頭。您老別搭理他!”掌櫃的進門,一邊作揖,一邊告饒。“秦督尉、羅督尉、李將軍、獨孤督尉,你們別往心裏去。今天的中人費用,小老兒不敢要了。今後李將軍還有什麼人要雇,來找小老兒,中人費用一概半價!”
“不必了,又不是你的錯。他讀書讀傻了罷!”李旭大度擺擺手,安慰。經姓孔的這麼一攪和,他也覺得心裏發堵。因此隨便指了指姓周的農戶,就準備錄用此人。誰料那姓周的農戶卻不再想給人當管家,向著眾人拱了拱手,問道:“幾位軍爺剛才說需要個郡兵中記帳的,不知道小人這幅身子骨可否堪用。我現在也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如果軍爺肯收留,我願意侍奉鞍前馬後!”
“你這漢子,說好了做管家,又怎麼投了軍?”牙行掌櫃暗恨自己上個月趙公元帥麵前短了香火,衝上前,大聲質問。
“軍爺不是說了,功名但在馬上取麼!”周姓農戶回答得理直氣壯。
李旭現在正缺親兵,見此人舉止幹脆利落,心中也有了招攬之意思。看了看秦叔寶,低聲問道:“叔寶兄,我是否可收此人作個親兵?”
“仲堅看上他,是他的造化,又有什麼不可以的!”秦叔寶笑著回了一句。
那周姓漢子甚為機靈,聽秦、李兩位軍爺如此說話,立刻上前躬身施禮,“小人周醒,參見李將軍、秦督尉!”
“罷了,你先去安置一下,明日一早到軍營報到就是!”秦叔寶擺擺手,命令。
本來是雇管家,誰料管家沒見,親兵倒先招了一個。四人都覺得此事有趣,笑著說了幾句閑話,重新檢視剩下的兩個應募者。那個姓張的行商資曆比較合適,但李旭看到對方模樣,就想起了表兄張秀。所以賞了對方幾個銅錢,打發走了
如此一來,姓趙的前帳房先生就成了唯一人選。李旭重新打量了對方一次,客氣地詢問: “你做管家,每月要多少工錢?”
“兵荒馬亂的,哪還敢要工錢啊。能管飽飯,每月再給兩鬥米養家,就感激不盡了?”趙姓中年人見自己有了被雇傭希望,迫不及待地回答。
“家中還有人麼?”秦叔寶聽對方提及家人,追問。
“還有一個婆娘,一個閨女。本來有個小子,逃難時跑丟了,眼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趙姓中年人揉了把眼睛,低聲回答。大概是覺得心裏苦,背不知不覺中地彎了下去,駝得就像棵沒有果子的老樹。
旭子猛然想起自己沒從軍之前父親的模樣,不覺動了惻隱之心,歎了口氣,說道:“一並接到我府中吧。我給你每月開一百文錢,三人都管吃住!”
“中,中,謝謝老爺了。小的那婆娘是個手腳靈巧的,會做飯,也能做些洗洗涮涮的活。”趙姓中年人一聽李旭的話,趕緊跪倒,給新主人磕頭。旭子不敢受他的禮,側身避開,長揖讓相還。這種尊卑不分的舉動立刻把趙姓中年人嚇得一哆嗦,趴在地上連連磕頭,“折殺我了,折殺我了。老爺,你可不能這樣,姓趙的,不,小人擔當不起!”
他這一主一仆舉止古怪,惹得眾人哈哈大笑。當即,掌櫃的取了筆來,讓管家把契約簽了。然後,把保人的名字也工工整整地寫在了契約一角。李旭把契約收好,然後取了錢,酬謝牙房掌櫃。掌櫃得卻自認為辦事不利,說什麼也不肯收。
旭子見牙房掌櫃老實,索性把雇傭廚子,花匠的事情也交給了他。掌櫃的喜出望外,連聲道著謝跑了出去。
李(趙)無咎立刻上任,跟著李旭這個新主人忙前忙後。他做過珠寶店的帳房,閱人的眼力自然非同一般。片刻之後,已經替李旭把人選好,領上前,等待家主最後定奪。李旭為人素來隨意,見管家堪用,微笑著接受了他的建議。
管家、廚子和花匠都不算完全的奴仆,所以要通過牙行來介紹。剩下小廝、雜役則是完全賣身給李家的,不屬於牙行經營範圍,要到城外棚戶區挑選。李旭令管家、廚子和花匠各自回家收拾,第二天下午來李府報到。然後牽了馬,準備出城取購買小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