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不明白元家人為什麼這麼恭順。按照他的見識,目睹家人橫死眼前,正常人至少會表現出些憤怒來。而元家的人卻仿佛接受了這種命運,或在很久之前就料到今天的結局,表現出來的冷靜簡直可以令人窒息。
“隻有這樣,他們才有機會保全自己的家族!”殺戮儀式結束後,博陵人崔潛私下跟李旭解釋。“成為宇文家的奴隸,事後皇上就不會繼續追究造反的罪責。如果將來有人在宇文監軍身邊麾下立了功,還可以向家主請求恢複原來的姓氏!”
博陵崔氏是當今的大姓之一,所以旭子相信崔潛的話是元家人表現的正解。元務本的家人,等於用一條命和一代人的屈辱,換取了整個家族延續下去的機會。但這值得麼?李旭發現自己距離世家大姓越近時,越看不懂其中規則。一切為了家族,好像是這些世家的行事的第一準則。在這條準則的要求下,他們可以放棄一切,正義、信譽、友誼,甚至個人的尊嚴和生命。
“像他們這樣的”崔潛的話顯然指的是元務本,“算不上精明。那些精明的人家,向來是兩頭下注,一頭買大,一頭買小,誰贏了都不吃虧!”
“你是說楊玄感那邊?”李旭的心裏突然像捕捉到了什麼東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還沒有敵軍前來奪城的消息,所以眼下黎陽城內氣氛相對比較輕鬆。不遠處,新卒們正由雄武營的老兵們帶著,列隊走回軍營。大多數人都興高采烈,仿佛剛剛經過一場轉世輪回般。秦師行、李安遠、趙子銘等人則站在一邊指指點點,以挑剔的目光評判哪支隊伍看上去精神頭更好,戰鬥力會更強。更遠處,是負責掌控斥候的李孟嚐,他正在給一夥即將出發的斥候布置任務。大部分斥候是雄武營的老兵,也有一些新麵孔,是李孟嚐親自從降卒中挑出來的,每個人看上去都很強健、很機靈。他們從今天起將由老兵們帶著,外出替大隋執行任務。李孟嚐答應他們,等平叛結束後,就提拔他們進雄武營,正式成為大隋府兵的一員。
“當然,郎將大人以為韓世萼,庾柔這些人投敵的原因是完全由於兵敗後不敢回城麼?樊子蓋膽子再大,也不敢輕易得罪那麼多世家吧!”崔潛與李旭並肩而立,低聲提醒。
四十多名貴胄子弟,樊子蓋如果敢把他們全部處斬了,等平叛結束後,他這個東都留守肯定會被幾大世家聯起手來銼骨揚灰。如果不完全是因為畏懼軍法處置,那些人為什麼要爭先恐後地投敵?
他們在買大小!旭子眼前一亮,終於明白了崔潛的暗示。四十多名世家子弟先後投敵,隻是為了家族的利益。家族中,必須有人站在叛軍一邊,有人站在大隋這邊,這樣,無論朝廷和叛軍雙方誰獲取最終勝利,家族的榮耀都會隨勝利者的功績而輝煌。
真的是這樣麼?李旭不敢相信。對於一個家族來說,這也許是生存、綿延、壯大的最佳策略。但對於那些家族命運的背負者,則於做出選擇的一刹那,就知道自己有可能成為棄子。在戰爭的結束的時候,失敗者將無情地被家族拋棄掉。沒有資格進入祖墳,沒有資格享受後人的祭祀,也沒有人記得他們為家族付出的一切。
“不信,你看投靠楊玄感的人,有幾個是家族中的長子?”崔潛見李旭的表情充滿疑惑,再次推出一條證據。
來淵、庾柔、韓世萼、裴爽、鄭儼……眼前瞬間閃過許多名字,李旭霍然發現,其中幾乎沒有人是其家族的長子。他覺得自己的頭有些暈,脊柱有些發涼,有股寒氣從發根垂直而下,一直衝到腳底。
受徐大眼的影響,建功立業,直到建立自己的家族,已經成為旭子人生的一個目標。而這樣的家族卻是如此冰冷,如此殘酷。想到這,旭子心裏有有點發虛。他突然發現很茫然,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發現自己真的很笨,既看不懂自己的父輩,也看不懂那些世家。
他就像一根羽毛般在水中飄著,浮沉逐浪,沒有目標,也看不到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