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柙 (四 上)
仿佛預料到了李旭歸來後灼手程度,宇文家的人在他回營後的第五天才捧著禮物來訪。這種善解人意的舉止讓李旭對宇文這個姓氏的好感未免又多了一些,事實上,拋開唐公李淵這層因素不談,宇文述父子也的確沒做過什麼對旭子不利的事情,雖然每次聽宇文士及說話對他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與去年那個飛揚跋扈的宇文大將軍比起來,今天的宇文述老態必現。雖然身上穿著一身精致的戎裝,依然沒襯托出他半點英武之氣。這位平生僅打了一次敗仗的大將軍老了,在半年之內以人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了下去。花白幹澀的頭發,滿是皺紋的眼角,還有右半邊總是僵硬著,與左半邊形成鮮明對照的臉,無時無刻不再提醒著人們眼前的老者已經進入遲暮之年。
唯一沒進入遲暮的是宇文述的眼神,雙目轉動之間精光四射,仿佛可以一下子穿透到人的心底。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李旭約略有些煩躁不安,但他勉強支撐著讓自己的麵孔不主動避開宇文述的注視。他是在卑微中爬起來的蒿草,看盡了泥濘的地麵生物所遭遇到的悲哀,在一叢陌生且高貴的楠木麵前,蒿草沒必要再向對方展示自己的卑微。
俯身越低,得到的越是陰影。“那樣做,對我自己無任何好處!”旭子在心中暗暗告誡著自己,迎上宇文述咄咄逼人的目光,還給對方一個平淡溫和的微笑。“本該末將親自登門拜望宇文老將軍和駙馬督尉大人,隻是剛一歸來事情繁雜,不小心耽誤了。其中失禮之處,還望老將軍多多包涵!”
“李校尉不必客氣,你對士及有救命之恩,老夫早該當麵致謝。隻是去年老夫亦纏綿病榻,想來謝你也是有心無力。今日既然有機會登門,咱們就都末扯那客套話了!”宇文述的左臉上堆起幾絲笑容,右臉卻依舊毫無表情。這個模樣讓他看起來特別像在出言嘲諷,雖然在他的話中沒有任何不滿之詞。
“末將不敢居功,駙馬督尉是憑著自己本事殺出重圍的!”李旭向自己的帳篷內做了個請的手勢,微笑著回答。
當你弄不清對手意圖的情況下,微笑是最好的盾牌。銅匠師父指導他格鬥技巧時說過的話,放在人群之中同樣有用。在李旭人畜無害的笑臉前,宇文述左臉上的笑容慢慢散開,雖然右臉依舊僵直不動,兩雙眼角上卻都帶上了幾絲友善:“士及這孩子手底下有多少本事,我這做父親的還不清楚?沒有你,他早就在馬砦水邊被人割了腦袋,哪還有機會跟著大隊回返!”
“駙馬督尉智計過人,若無他,我們也不可能順利闖入高句麗人的連營,用疑兵之計救下了薛世雄將軍!”李旭笑著將宇文述父子讓進自己的寢帳,順手掛起了充當窗子的厚革。春天的陽光一下子從天空上射進來,照亮了營帳內每個角落。
“遼水東側危難之時,校尉大人仍舍命保護士及。若無校尉大人,我父子今天就是人鬼殊途!”
“既為袍澤,自然互相扶持。李某當時,根本不記得誰姓什麼!隻是不想讓任何人在我麵前倒下去!”李旭搖搖頭,低聲回答。
這是一句實話,突圍時情景過於混亂,李旭仗著馬快刀利,幾番衝在了眾人的前頭。又幾番返回來,將陷入敵騎圍攻中的夥伴救走。當時究竟救過誰,或者究竟被誰擋住了來自背後的襲擊,他完全不記得。心中隻想著活著衝出去,讓更多的人活著衝出去。
“校尉大人不記得,宇文家卻不敢忘!”宇文述歎了口氣,話語中充滿了感慨。
“大將軍客氣了!”李旭拎起剛剛煮好的茶,給每位客人各自倒了一盞:“我這裏沒什麼好茶待客,兩位大人不嫌棄的話,隨便喝一些潤潤嗓子!”
說完,他又拎起另一隻裝滿了冷水的銅壺,小心翼翼地吊掛在被風吹亮了的炭盆上。
“有茶喝就不錯了,我記得前幾次來,李校尉這裏可隻有冷水!”宇文士及咧了咧嘴,又開始吐紅舌頭。
“去年駙馬督尉來得不巧,我的茶餅早就用光了。這次的茶餅是從老家帶回來的,估計能用上一、兩個月!”李旭輕巧地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把宇文士及的攻擊化解於無形。
“那說明老夫有口福!”宇文述坐在馬紮上品了口茶,笑著說道。猛然間,他皺了皺眉頭,端起茶水又細細抿了一口,喉嚨上下動了幾次,驚詫地追問:“這好像是南人烹茶的手段,與北方大大不同呢。李校尉家裏莫非有人來自江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