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年曾經的夢中,有一天將趕著成群的牛羊、馬匹,帶著自己的妻子衣錦還鄉。李旭衝著自己漸漸飄散的背影笑了笑,緩緩合上了賬本。
帳篷外,響起了一連串的腳步聲。隨著阿芸熱情的招呼,杜爾、阿思藍、侯曲利、哥撒那等人陸續走了進來。
“去舍脫部吧,我的幾個妹妹隨你挑!”哥撒那的性子最為直率,扯著嗓子大叫道。中央大帳內發生的一切已經通過武士們的口傳到了他的耳朵,哥撒那對於長老們的選擇也不滿到了極點。
“嗨,那彌葉這老家夥……”必識部的侯曲利不斷搖頭。“突厥人有數十萬大軍,但白天鵝的子孫未必沒自保能力。草原這麼大,難道那二十萬狼騎就閑著沒事,天天追著咱們的馬蹄跑麼?”
大夥紛紛表達著自己的憤慨,卻都拿不出什麼好辦法。他們都是各部落中數得著的勇士,但能給予李旭的支持卻極為有限。霫族自古以長老會為尊,即便是族長本人,也沒權否定長老們的公議。
發泄了一會兒,杜爾低聲建議道:“附離,要不你等徐賢者回來。他智慧過人,說不定能拿出什麼好辦法!”
“你沒發現,最近幾次都是蘇啜附離一個人回來,茂功兄總是被留在軍中麼?”李旭搖搖頭,低聲回答。他本來一直以為徐大眼在外邊遲遲不歸,是因為想逃避和娥茹的感情。現在細想起來,這種安排未必沒有防止自己和徐大眼的勢力坐大,進而威脅到部落安全的考慮。
一天之內從眾人矚目的高峰跌到人生的低穀,讓他對部落中所有的一切本能地感到懷疑。杜爾等人知道他心情不好,所以也不久坐。說了些今後再見的話,各自留下了一份禮物後,紛紛起身告辭。
“等將來你心情好了,別忘了到月牙湖邊來看看大家!”哥撒那用力抱了抱李旭,低聲叮囑。第一次見到李旭時,對方比他矮了兩頭。如今,這個漢家少年已經頂到了他的鼻子間上。就憑這副骨頭架子,此人將來也是個了不起的豪傑。為了幾根碎骨頭趕走一頭豹子,哥撒那相信,蘇啜部的長老們總有一天會後悔他們今天所做出的選擇。
“我家牧奴多,牛羊、馬匹可以拿過來一塊放。每年的羊肉、牛奶還有春天的小崽子,少不了你們的!”杜爾揮了揮空蕩蕩的衣袖,衝著張季和王可望兩人叮囑。李旭托他照顧貨棧中留下的三人,憑借家族的實力,杜爾相信自己能完成朋友的囑托。
“你今天那箭夠準的。下次與人交手時千萬記住了,箭離手後立刻俯身馬側,這樣,萬一射不中對手,你還有機會射下一次!”侯曲利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聲叮囑。雙方交情雖然不深,他卻非常佩服李旭磊落的性格。
阿思藍走在眾人最後,臨出帳門前,從發辮間解下一串銀鈴,放在了李旭手裏:“咱們營地的柵欄年久失修,前天巴熱阿家的公牛發了瘋,居然把西南角上撞塌了一大片。我今晚還得帶人巡夜,就不陪你喝酒了。你們中原人喜歡銀子,這個鈴鐺送你。哪天想起來,別忘了你在草原上的兄弟!”
“這可不行!”李旭大聲推辭。剛要替阿思藍將銀鈴掛回頭上去,卻猛然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幾分狡猾的味道。
“謝謝阿思藍大哥!”阿芸搶上前,替李旭回答。巴熱阿家的公牛發瘋,原本不關附離大人的事。但今天晚上,卻不得不說那頭公牛發瘋發得及時。
李旭的心暖暖的,握著阿思藍的銀鈴坐回了火堆旁。善解人意的阿芸送上羊肉、點心和奶茶後,就拉著張、王兩兄弟退了出去。此刻帳篷裏就剩下了他一個人,跳動的火焰裏,大半年來發生的一切又慢慢回到了眼前。
牧歌一般的寧靜日子,酣暢淋漓的豪飲,危難之中的彼此照顧,還有血腥的殺戮,生死友誼,。一切一切,就像夢一般從眼前飄散。
冷靜下來後,李旭知道自己並不恨牧人們的無情。老實地講,在蘇啜部的數個月來,他受到的照顧頗多。大多時候,他在心裏已經把此地當作了自己的另一個家。如果不是今天發生了陶闊脫絲這件事,他甚至希望把父母接來,永遠在這裏住下去。
這裏沒有貪官,沒有稅吏,牧人們的行為雖然粗魯,但對自己的族人心腸卻不壞。幾個朋友各自有各自的性格,每個人不同,但彼此之間相處得很投緣。特別是杜爾和阿思藍兩個,他們可以說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李旭握了握手中銀鈴,感受到蘊藏在其間的溫暖與真誠。
銀鈴中有一個紙條,已經被他用刀尖挑出來,放在炭火上燒成了灰燼。那拙劣的筆跡肯定出自杜爾之手, ‘豁、平安!’, 為數不多了幾個漢字還是夏天時李旭親手所教。杜爾在紙上清楚地畫出了被公牛撞壞的柵欄所在位置,柵欄另一側,畫了幾個離開的武士。豁口外,一匹馬馱著兩個小人奔向遠方。
遠方,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城牆,這是杜爾心內對中原的全部概念。
“居然沒騙過你們!”李旭翻檢著朋友們送的臨別禮物,臉上露出了幾分笑容。杜爾和阿思藍送的另一份禮物裏邊塞滿了肉幹和奶酪,足夠兩個人路上消耗。作為蘇啜部的武士,他們無力推翻長老們的決定。作為好朋友,他們卻希望李旭能夠獲得屬於他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