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看見了那陽光下,亮閃閃的一地銀票,人們先是一愣,而後便尖叫著,忙不迭的,如蜂似蟻般的湧了過來。這時,再也沒有人為站在前麵而沾沾自喜了,也沒有人為沒擠得進去,而懊喪不已了。
我不由子主的回頭看了一眼,不禁渾身打了一個寒蟬———不論性別、不吝年齡,所有人都像是蟲豸叮著腐肉一般的,滿滿的叮了一地,不顧頭臉被抓出了血,不顧擠傷了手腳,不顧衣衫被扯的破爛......相互搶奪著、翻滾著、嗥叫著、吼嗷著、甚至撕咬著。
就為了一張麵額或大或小的銀票。
這是人麼?
我連一眼都不想往身後多看,便奮力向前奔去。我麵前,已經再也沒有一個牢固的障礙。那些兵勇們雖然不敢擅離職守,卻目光也不禁望向,那些一窩蜂般的人們。
我趁機便鑽了進去,看到我哥子了。
他跪在那鋪著鮮紅毯子的刑台上,著了件極不合身的寬大囚衣,麵色蒼白憔悴的很。
他的辮子,被身後一個紅馬褂的漢子拎著。一個穿著同樣紅衣,持著係著紅綢子的大刀漢子,便立在他的身旁。
我哥子自正緊緊閉著目,仰著頭,口中喃喃的念叨著什麼。
哥子!!
我一邊向他奔去,一邊盡全力嘶叫了一聲。他猛地睜開了眼,吃驚的向台下望去。我一邊哭著,一邊衝上台去,一邊大叫道:哥子莫怕!莫怕!我來救你了,我來救你了!
但便就在這時,那個尖澀的聲音又響起:斬———
我哥子的眼睛尋到了我,他的嘴唇掀了掀,正欲說些什麼,可是他身旁的漢子卻已經高高舉起了大刀。
時間好像突然得慢了,我麵前的一切,都突然變得無聲起來。
我耳邊,隻聽得到自己的轟隆轟隆的心跳。
我隻看到係在刀柄上鮮紅綢子,在風中鮮豔奪目的呼拉一抖,一道銀盤似的白光,便在我眼前閃了一閃。隨即,我便感到臉上被誰猛地潑上了一潑,鹹鹹腥腥的熱水。
一定是我的眼睛壞了,因為我眼前的萬物一片通紅,卻看見我哥子的身體未動,但他的頭,卻打著滾,朝著我的方向飛過來了。
飛了過來。
一直跌落在我的懷裏。
我一把把他摟在懷裏,緊緊地,緊緊地。我歡喜的叫道:哥子莫怕!莫怕!我保護你,阿弟來保護你!
他卻不答我。
他的眼睛卻望著我,好像是在笑,卻淡出兩滴淚水。但一瞬間之後,便驟然黯淡了下去,好像罩上了一層烏雲的月亮一般,失去了光澤。
但他的唇還是張著的,想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沒有說出來的話,便含在他的嘴裏。
......
就這樣凝固了。
一切。
我終於明白了什麼,大叫一聲,突然死了一般的,失去了所有知覺。
百裏他......
還是沒有來。
我昏死在刑場。
等我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被人當死狗一般的,扔到一堆汙糟爛泥中。
後來我回想起來,幸好我喊我哥子的時候,情切之下用的是最熟悉的候關方言,而且我又是一身徹徹底底的乞丐打扮。那些京裏的老爺們,沒有覺察到,我與刑台上那個名動天下的罪人是兄弟。
或許,他們認為我隻不過是一個來瞧熱鬧,卻又被斬首的場麵駭昏了的瘋癲叫花子罷了。幸好他們這樣認為,若不然,我也早就便追隨著我哥子去了。
那之後,我雖然活著,身上的傷也日益的好了起來。不過我卻像是丟了魂靈一般,渾渾噩噩,甚至瘋瘋癲癲。
我哥子就在我麵前,被人用利刃站下了頭顱。這一幕印在我心裏,怎麼也擦不去,反而日益的清晰起來。
有時,我吃饅頭的時候,便會以為我手中捧著的,是我哥子的頭顱。喝水的時候,也總是覺得那水血腥氣撲鼻,覺得那水裏麵,攙有我哥子脖腔子裏噴出的血一樣。
我感到自己真的瘋了,整天衣不遮體,時哭時笑。每天我都會跑到那個落破的武帝聖君廟,抄起一根樹枝,狠狠抽打那泥胎一百鞭子,再嘻嘻哈哈笑著,往它身上淋上幾泡尿。
———我這是要找還回,那日對它磕下的幾百個頭。
這個時候,沒有人不對我避而遠之,因為我是瘋子。叫花子或許還有人願意因同情、憐憫而靠近,但再可憐的瘋子,也沒有人願意接近。沒有吃的穿的,我便搶
———大多都是搶那些叫花子的,正因為我是瘋子,也沒有人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