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童年篇之(1 / 3)

眠曲悠悠

我老家在四川南充的一個山旮旯。

這旮旯偏遠險奇,有群峰林立,崖壁陡峭。崖壁高數丈數十丈數百丈,皆古木倒掛,藤蘿蔽崖。往往兩麵對峙,其間峽穀縱橫幽深,鳥鳴聲悠遠不歇。

春秋多雨,峽穀間白霧升騰,如同江海之水從天際而來,愈近逾濃,逾近逾猛,鋪天蓋地般淹沒了千嶂百崖,使之盡成海中孤島。

山裏人戶稀少,皆獨門獨戶,臨崖而居。我楊氏家族,散居七溝八岔,方圓數十裏。單我家獨處明溝,其狀如瓢弧,深不及半裏,而曲折三四裏,下臨深穀,俯視頭暈目眩。

雖春秋多雨,而冬夏卻十之九旱。家居崖壁之上,俯穀中溪流不可汲。人畜少飲,莊稼枯黃。

我生於仲夏五月,正值旱荒,青黃不接。媽少乳汁,赤子飲米漿菜水,骨瘦如柴,隻顯腳丫長。爸是樂天派,天塌不言愁,抱上我,撫著我的腳丫,笑著說:“長腳丫,踩刺笆,走出山旮旯。”

爸的笑語,無非是希望我健康成長。殊不知,他的“踩刺笆”一語成懴:我不到一歲媽就病逝,我成了沒媽的苦孩兒。

沒媽沒奶吃的幼兒,總是啼哭。哭聲淒苦,聲聲紮痛爸的心。爸抱著我,四處求奶,不管路多遠,夜多深,都要趕去給我求口奶。爸說,單是米漿不行,奶才養人,養出的孩子又健壯又聰明。

爸給我求奶,不白求,每次都要給阿姨半碗糧。給了糧,也不貪心,隻讓我解解饑,剛吮到香就抱回懷裏,我拚命哭,爸就拍著我,嘴裏哼著:“長腳丫,踩刺笆,走出山旮旯。”爸哼多了,就成了催眠曲。

爸給我求奶,不白求,常給哺乳阿姨換工:挑水、劈柴、推磨、砍豬草;哺乳阿姨也樂意給我哺乳。

爸給我求奶,不白求,常給哺乳阿姨幫工:耕田、插秧、收割。多少養孩子的家庭,主動上門邀約。

爸為我求奶,到過十裏八鄉,十裏八鄉都飄過爸唱的催眠曲兒。

我的爸山裏的漢子大山的胸懷山梁的脊背鬆竹的頑強舐犢的慈愛為了稚嫩的乳兒俯臨懸崖絕壁奔走羊腸小道唱遍悠悠眠曲——長腳丫踩刺笆走出山旮旯我在悠悠眠曲中睡香,我在悠悠眠曲中成長。

後話:我到暮年,驚回首:爸唱給我的催眠曲兒,正是我人生的精確定向。

冬夜趣長

我沒媽爸沒老婆的日子,簡單又淩亂。一架雕花的樓床——媽的陪嫁——本來很精美,卻鋪上一張竹笆,竹笆上墊稻草,稻草上鋪篾席,篾席傳世兩代,破邊少角,浸漬汗液,黑乎乎油亮亮;一床陳年的老被子,補丁重補丁,花花綠綠,皺皺巴巴。然而,這裏卻是我們父子三人冬天的樂園。

鄉裏人冬天沒有洗澡的習慣,準確地說,是沒有洗澡的條件。那時又缺衣少被,無法換曬,因此床上充斥汗臭和虱子。夜裏睡覺前照例是先逮虱子。我和哥捉了虱子,往火裏一扔,“啪”地一聲,發出肉香的氣味。爸不燒,放在床頭,不等虱子爬動,用大拇指指甲用力一摁,“啪”,斃了。我和哥覺得又好聽又好玩,便翻動被子,理開線縫,專揀大個頭的給爸,於是連珠炮般地“啪、啪、啪啪”,我們笑成一團,樂成一堆,滾了一床。你推我攘,玩瘋了,困了,幾個哈欠,倒頭就睡。三個人脫得精光,你靠著我我枕著你,多像一窩豬。

早上醒來,一如既往地眠床。我和哥不老實,輪流騎爸的馬馬。我騎在爸的腰上,小手拍著爸的肩胛,嘴裏唱著爸教的兒歌:“馬兒馬兒快快跑,馱著寶寶追小鳥。小鳥小鳥叫喳喳,樂得寶寶笑哈哈”。爸肌膚油滑,肉頭厚,有彈性,我張開雙臂,上下飛閃,身子在爸的腰肌上一顛一顛,好爽好爽。爸有時候輕輕側轉身體,我騎不穩了,慢慢滑落下來,跌翻在被子上,爸順勢撓我癢癢,三個人揉成一團,笑聲驚飛了窗台上歇腳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