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仰望,冥府的天空如同宿墨染出濃重蒼涼的陰影,從頭頂直壓下來逼仄在方寸之間。遠遠憑眺,一條孤零零小橋上幾盞昏黃的燈,像是慈母久盼遠方遊子那無奈而隱忍的眼睛。記憶裏本應是黑魆魆的河岸,此時有星星點點的亮光,從地底漸次躍動升起。星點光線籠罩著整條暗流洶湧的忘川水,與墨染的穹蓋交接渾融,居然讓人感覺到一絲絲暖意。
森然冥府居然能使人感到暖意?真是奇之怪哉!是因為有故人在?還是因為心境已改?
我慢慢沿著山路向前走,河岸邊星光下,一簇簇紫色的小花開得格外傲然。輕風過處,小花抖擻著身子擁成一團,我的心也隨著紫色小花的身姿隨風搖曳。仔細看時,那些所謂星光原來是成群的如熠燿,在河岸邊不斷聚集、憩息、飛走。
我明明記得以前冥府從不曾有過這般柔弱的紫色小花以及這般爛漫的耀夜流螢,隻因花兒從不在地底開放,蟲豸從來不在忘川稍留。是誰將這栽滿了鮮花?又是誰將這點滿了宵燭?
遠遠小小的奈何橋上,剛剛過去了好幾個耷拉的身影,我是不是應該上前和孟姐姐打個招呼?
我正猶豫進退之間,從河的那一邊悠悠漂來一隻小舟。舟前立著一個瘦削挺拔的身影,他身後好像還站著兩個麵目模糊的人。待舟行到我麵前停住,舟上的人微傾作揖,道:“冰玉你可來啦!”
一聽這聲音我便頭皮一緊,本來準備去送他,他自己倒先來了。話說,這芹溪又是從哪裏弄了一隻舟。我道:“夫子又偷了人家的舟?”芹溪夫子道:“一個如我這般風靡萬千少女的師保,區區小舟還不是到手擒來。”我打量了下他身後兩位麵容板正的鬼使,道:“夫子這是被從牢裏拉出來放風了吧?真沒想到夫子也會落魄如斯。”夫子哈哈一笑,道:“好說好說。難得冰玉你今日嘴皮子倒比往常利索了些,不像個訥呆子了。”我一時愣住,肚子裏居然一時半會兒搜刮不出一個好句子來諷一諷他,頓時感到挫敗不已。今日好不容易尋著機會擠兌了他一回,居然還能讓他口頭上占了先,真是被我這付拙舌打敗了。我慪著氣,隻好避過他剛才的話頭問起正事:“聽說你為了慈航姐姐的事,居然要被天帝罰下界了。可是真的?”
芹溪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指著我道:“我就說嘛!到底是同僚情深啊!看樣子你是專程來送我的吧?依你現在的腳力……”他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口中連連歎道:“這個時辰就來了,想必是半夜就起來梳妝打扮,隻為前來泣涕拜別、臨行前瞻仰你一直癡心愛慕的為師我一麵吧?”我道:“犬嘴裏焉能吐出象牙!真是懶得理你。卻說你怎知我在忘川河邊,又是從哪裏坐了船過來?”夫子道:“昨夜我遙觀天象、掐指一算,算到今時此刻有位醜星會降臨此處,所以特地前來迎接大駕。”我氣得咬牙道:“識得你這麼個矬人,本上神若不說幾句矮話,教人如何……如何能……”我如何了半天也沒如何出所以然來,真真是,真真是氣煞我也!芹溪夫子看我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直樂得拊掌大笑。
我趁隙抬頭望了一眼前方黑壓壓的迷霧,在這地底明明什麼都看不到,他還夜觀星象,真是胡扯不要本。我向頭頂上一指,對芹溪道:“夫子你吹牛也要挑個黃道吉日!既你能在這酆都冥府的地底夜觀天象,你倒是算算,明日此時會有何事發生?”夫子學著人間的老先生將手在頜下一撫,可惜他並沒有幾撇山羊胡子來增長他的學問,這個舉動在我看來就頗為好笑。我道:“你若何時停了故弄玄虛的毛病,興許以後還能成為一個討人喜歡的老頭。”夫子道:“明日之事天機不可泄露。你若想知明日事,大可以跟著我走一趟,我反正左右不會嫌棄你。”他頓了一頓,又緊接著道:“話說,像我這種英俊不凡、才高八鬥、倜儻風流的大才子,若真有一日成了老頭,估計全天下的老嫗都將以果擲盈我車,那些受盡冷落的老叟必會忍無可忍紛紛找我來下戰書,單挑名單從西嶽排到東海排十年也排不完,你信不信?”我忍不住道:“得了吧你,停不了的自詡是病,得治。我這有藥,要不給你來一丸?”芹溪道:“好呀,我就知道像冰玉這樣肚中無點墨之人,向來最是關愛像我這樣學問滿膺的鴻儒。來一丸就來一丸,藥在哪呢?”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我剛隻顧說得痛快,從來世間哪裏有專治自詡的藥?他真向我討藥,倒給我鬧了個紅臉。我道:“你這病已入魄戶,得需些時日給你趕製幾丸特效藥方可。現下的藥怕是醫不好你。”夫子很是不以為然道:“想不到你如今也學會哄人了。唉,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說罷他掩口一聲輕歎。我看他那嘻皮涎臉沒有正形的樣子,恨不得將他打到那水中去。他身後的兩位鬼使,此刻麵上也是更黑一層了,顯然他們也因夫子的一席話令自家耳朵受了許多苦楚,正在勉力忍耐。想起把守山門的那一群天真無邪的小鬼頭,由彼及此,我不由得十分同情起夫子身後這兩位鬼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