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古城舊謠(1 / 3)

第一章古城舊謠

雨點悄悄地,光臨過一瞬,又迅然落幕。陽光透過窗紙淌下來,木地板蒸騰著水汽,泛著溫柔的黃。忘水小棧即將營業,林肅是第一次來到這裏。

林肅此次的旅行是有目的的。他愛西藏,愛那裏的純淨和孤獨。他要對西藏說說心裏話,很多的心裏話。用步伐,用汗水,用眉眼裏殘留的濕潤,去傾訴。

可是,他又是個不果決的人,會對途中一切讓他沒來由的產生眷戀的地方駐足停留。他曾花了三小時為看一隻蝸牛走了怎樣的曲線將身體的黏液塗出好看的形狀;也曾花過二十四小時等一隻出色的蝴蝶欣賞他從山路中偶得的野花;花過十八分鍾陪伴一隻蚯蚓鬆土;也花過四天四夜聆聽一場如泣如訴的雨聲。

所以,也許他會在忘水小棧裏逗留很多個片刻,當然,也或許會忽而間無影無蹤。總之,他的這次旅行大抵可說是有目的的無目的。

這一天,陽光很好。林肅隨意批了件外衣便出了客房來到小棧的後院。在雕香回廊裏踱了又踱,踩著從野薔薇隙中流下來的細碎光澤,慢慢嗅著春風,一臉享受。春日裏的江南氣,於他來講雖是四季更替的使然,卻令他燃起久違的追念。

白牆黛瓦,漫簷桃花,還有那晚無意倚臨望欄的聽雨忘返。如今她已不在,一個與畫為生的女子穿著不曾離體的白素裙,終於在江南的芷塘望欄,給一個終是過客的林肅作了揮手告別。她如約沒有找他,想沒想他卻不知。而林肅在兩年後的麗江,在仿若昨日的空氣裏又輕易地將她想起,這個叫薩吉娜的姑娘。

“你還會來嗎?”她問。

“別抱有期望。”林肅隻管擺出一副冰冷的麵孔,他不再顧忌薩吉娜的感受,“雲圖還在等你,而你依然愛著他不是嗎?”

薩吉娜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肚反複揉搓著白素裙的裙角,眼睛木然地盯著青石板地上清涼的水澤,想要回答林肅已然明白的答案卻又輕咬著雙唇一言不發。她依然愛著雲圖,卻並不想因此做忘掉林肅的準備。

“薩吉娜,我第一次隻身從遙遠的北方飛到江南,來到這個我曾夢裏才會遊過的芷塘。愛過一個給我緣分的望欄,也愛過一個曾愛過我的女子。可我還是選擇離開。過客嗒嗒的馬蹄聲總歸是找不到駐足的理由,也許前方會有真正屬於他們的東西。”林肅將一串青紅相間的扭繩銀鈴戴在薩吉娜纖細的脖頸上後轉身離開了。留給薩吉娜一個難以呼喚的背影和一條空蕩的窄巷。酒幌獵獵,唯春日裏穿梭的東風如期而至。

“林先生還沒用過早餐吧?”被這一句詢問終止了思緒,林肅迅然從回憶裏抽出了自己,抬眼看了看這位老婆婆。

“哦,起床後看看很好就來這院子轉一轉,還沒有來及。”

“忘水小棧有為旅客提供早餐的慣例,鄉土飯菜,一點心意。林先生要來試一下嗎?”

“那再好不過了,叨擾阿婆了。”

“我是這小棧女掌櫃的母親,大夥都稱呼我為莎姆阿婆。阿月自去了成都還沒有回來,她不在的這段日子,我就幫她料理料理這家客棧,也算作打發時日了。林先生若是有什麼不便就直接來找我就好。”莎姆阿婆的步子穩健,說完直往煜池方向走著。林肅本想攙下阿婆,卻被她輕快安穩的步伐和隨口間漏出來的短笑打消了念頭。在年老體健的老人心裏,年輕人的攙扶往往被他們認為是一種下意識的同情,盡管這種同情更多的是一種尊敬。

莎姆阿婆不時地把小棧的建築和景物介紹給林肅,說說它們的故事,講講它們的意義。而這些建築和景物的藝術呈現都是阿月向往的世界,這個世界說在現實也在雲端,它不可說,隻是需要無須交流而共通的人理解就好。莎姆阿婆往往說及此便緘口不言,隨即又自然順暢的轉移到另一個話題以打消林肅應時產生的距離感。阿婆帶幾根細淡紋路的臉上掛幾絲微笑,就算做是上一個話題的閉幕式了。

走下四五級頗有意趣的參差石板路,又繞過一方種著粉白山茶花的假石林,就到了擺放著早餐的煜池了。

幾塊酥皮玫瑰花餅,配有老醋的桂花水汽腸,青翠的涼拌香椿芽顏色惹眼,幾碗銀耳羹繚繞著薄薄水汽。莎姆阿婆擺好木椅正要招呼林肅吃飯,卻看到林肅在左右上下地打量著這方煜池。不是嗅嗅小窗下的無名花草,便是摸摸掛在木牆上的布香囊,閉著眼睛做傾聽狀,似乎在聽著“池”中的水流所來何處。

“林先生,這裏的花草香味沁人,可是並沒有水流聲。”阿婆嗬嗬笑說。

“哦?那為什麼叫‘煜池’?”

“林先生,忘水小棧雖然不大,可是並沒有水流聲呢。”莎姆阿婆笑著對林肅說。

“哦?那為什麼叫煜池呢?”

“忘水小棧雖然不大,所處的地勢卻並不平坦。所以,小棧的建築陳設並不緊密銜接。而這一小方園子的地勢卻略高於他處,開闊敞亮,陽光總能夠滿滿地灑下來,填充整方園子。所以阿月給這園子取名為‘煜池’。”

林肅聽後沉默半晌,他倒是想見見這位叫阿月的女掌櫃了。

用完簡便的早餐後,林肅打點下行裝準備去古城繁榮的街道上走走,他覺得隻有人流混雜的街巷才能夠體現一個地方特有的風土人情。誇張的叫賣吆喝,貨品堆積如山的雜貨店,路邊閉眼躺在藤椅上等著修腳的光頭大爺,還有兜轉在街上目光流離不知所向的匆匆遊客們……林肅喜歡欣賞這樣平凡的日常瑣碎,並試圖在這些瑣碎裏總結人生的大體意義。

聽說流光酒坊裏的果酒口味誘人,在旅遊指南冊裏獲得好評無數。林肅正願去解饞一下,緩緩這幾天的奔波勞碌。

剛來到小棧的正廳時,忽然一陣奇怪的叫聲漸漸清亮,時而伴有相互摩擦的窸窣聲。林肅循著這奇怪的叫聲向未知處走去,繞過一小方便房後就一下子明了了這叫聲的出處。

原來,林肅眼前的“發生器”竟是兩隻身形尚幼的小豬。它們在簡易古樸的木圍欄裏互相嬉鬧玩耍,幹淨粉嫩的身體泛著微光。看得出主人的悉心照料。圍欄外立放著一台小型音響,正悠悠地放著流水般的樂曲。

林肅沒料想小棧裏也會養著這兩隻喧鬧的小家夥,便重又回到煜池準備找莎姆阿婆問個明白。

“它們是阿月去山裏野餐時從山下撿來的。當時的風呼嘯的狂,有一場大雨的預兆。這兩隻小家夥就躲在灌木叢裏哀叫,身上滿是泥塵,樣子十分狼狽。”阿婆的眉眼變得柔和,放佛看見自己就在回憶的畫麵中。“然而當阿月抱起它們走後,天色卻漸漸的清澈起來,狂風也不再呼嘯了。阿月就覺得這兩隻小豬是有靈性的,自此十分愛惜它們。”

“阿月的心腸好。”

“在我們這裏,‘萬物俱靈慧,冥空有神知’是我們的信仰。如果我們不善待生靈,真主就會降下罪旨,讓我們一生都平安不得。可阿月對這些神怪之說將信將疑,卻是從心底裏愛護它們。”

“它們該有名字吧?”

“大安、小安。我記性不大好了,隻有阿月分得清它們。”莎姆阿婆露出一絲淡淡歉意的微笑。

林肅別了莎姆阿婆,帶著相機和一支筆,輕輕便便地出發了。

穿過明淨曲折的回廊和稀疏的木房屋,林肅走出了優雅又謎一般的忘水小棧。站在古意的小路上,陽光正從東南方射下來,尖銳得讓林肅眯起了雙眼。沒有風,可街道上的人群依然一浪高過一浪,嘩啦啦地流走,回環往複。

小販們穿著苗、白、納西族特有的服飾在貨攤邊賣力地吆喝著。蒼濁的喉音少了點穿透力,卻此起彼伏地回蕩撞擊,努力地擠進人們的耳朵裏,嗚咽得渾厚聲讓人聽來頓生一股碌碌無為之感。

林肅打開導航儀搜索流光酒坊的路線。這一次他有固定的目的地了,隻想規規矩矩地抵達,不願再為以外的誘惑稍作停留了。借口是節約時間,其實是躲避他的好奇心他比誰都要明白。

五分鍾,路過撞翠玉館。館內裝潢素雅風流,一幅《拾穗者》油畫赫然掛在大廳卻打擾了館內的意趣。

十分鍾,伊陌綢衣閣的女主人在櫃台前用手臂支著腦袋昏昏欲睡。因腦袋與桌麵不時地作交接儀式,那插在發髻上的瑪瑙步搖也跟著振臂。流蘇輕晃晃地在後腦邊蕩著打秋千。

十五分鍾後,流光酒坊裏的人們摩肩接踵。林肅用相機定格了這一畫麵。

店小二熱情地把林肅請上了二樓,林肅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拿起桌角的酒單立牌隨意翻著,點了一份櫻蘋淚。

櫻蘋淚,林肅最愛的果酒。碰巧曾經的薩吉娜也愛喝,不過也隻是曾經的事了。

可是,再決絕地向前走,向明天趕路,人們也總願回頭望望自己踩下的足跡。哪怕再稀落,哪怕再怎樣步履蹣跚。

戴在左手腕的如意扣林肅始終沒有摘下來,這一次他摸了摸如意扣上青黑色的紋路後,露出了一些釋懷的淺笑。他允許自己再最後想她一次,真的,就最後一次了。

三月初七,草長鶯飛的日子。江南正是春風又綠,花草重生。林肅來到江南的芷塘,他要躲避關東的冰雪寒天,也要消解繁重的工作壓力。

也許真是得到了眷顧,他度過了從未有過的愉快日子。他劃著扁舟從艾湖的東岸劃到西岸,為了看一眼正在西岸嬉水的野鴛鴦,又此生足矣般地回到東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