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中央的巷子裏,有家王姓郎中,村民叫他王先生,在豫北農村,先生是對醫生的尊稱。他母親以前給名大夫抓藥熬藥,洗藥罐子,耳濡目染,學會了治病藥方,到他這一代,就開藥鋪,他有四個兒子,文林、文森、文梁、文航,老大文林就是我文林叔,他沒從醫,參加縣煤礦招工,由於眼神活躍,跟著領導不放,後來幹鄉鎮支油辦主任,由農民端上國家幹部的鐵飯碗,引起村民陣陣稱讚。老二文森,在自己家開起了村衛生室,老王去世後,他家老院子的藥鋪也就關門了,我小時候,生病打針吃藥都是去老院子,那時候文森就在這裏,老王不時幫兒子指點,開方子。老王半路出家,靠後天鑽研,技術並不高明,但他善於觀察,揣摩病人的心思,簡單對話就可以摸透對方的發病機理,隨著病人說,看病人態度,讓病人滿意,這些是他的長處,在農村,他能處理的也就是感冒發燒拉肚子之類的皮毛,稍微重點,就直接去鄉衛生院,我姐姐小時候吃甘蔗中毒了,發燒不止,就在夜裏暴雨中,我爸爸跟鄰居一起抬著蒲籮,上麵蒙上床單、塑料布,姐姐躺在裏麵,連夜送到鄉鎮衛生院,記得姐姐躺進去,爸爸還問她,平穩哱,躺好了哱,姐姐說,躺好了,那時候我5歲,姐姐7歲。
巷子口很早還有一家郎中,是我的本家爺爺,他精通醫術,望聞問切,藥到病除,在鄉裏一代,享有聲望。爺爺性格耿介,說話難聽,總是壓製病人說話,覺得自己是郎中先生,你個病人一直叨叨,有我懂得多嗎?可是,看病抓藥本就是服務業,這點,郎中確實應該聽病人把話說完,遵從病人意願。老王就做的很到位,通常病人說啥,他就隨聲附和,總是獲得病人信賴,在競爭中,爺爺很快落敗,關門歇業。
老三文梁為了不跟自己的二哥競爭,在村西公路口開了藥鋪,主治骨病,賣膏藥,也開的藥鋪,在這裏看病的都是附近村子的,小濮州、蟲王廟、趙莊的鄉裏,老三為人謙和,記得我小時候,每次騎車去西邊路口玩耍,等爸爸從縣裏回家,都去他藥鋪歇著,他很客氣地問這問那,我小時候很文靜,有禮貌,叫他叔叔。他們家這些優點很招人待見,我文林叔就是這樣,我還是小孩子,他就彎下腰,給我說話,小兒,小兒,叫得很親切,相比當時很多大人,自私冷漠,惡語傷人,文林叔難能可貴。
老四文航,沒能習得家傳醫術,倒是個吃喝嫖賭的貨色,壞事幹淨,有一年,我堂哥正闊的未婚妻,就是跟他有說事兒,氣得我水周叔果斷退婚,當時我爸爸聽說後,揚言要打文航,我水周叔勸他,這事不能怨一個人,反正也沒結婚,咱不願意就算了。文航後來因盜竊油區資產被判刑,入獄三年,出來後在王家勢力的支持下,參選村主任,還意外當選,這其實不能算意外。競選前,王家的謀主文生已經成功分化了我本家的候選人,他鼓動了我正振哥、平煥叔參選,把水領叔的票給分散了,這樣兵馬未動,勝負已定。
文森的衛生室在村裏開的還算紅火,農村社會頭疼發燒都是小錢,三四塊錢就能治好,千把口村民,人多了,每年藥費花銷也不少,文森媳婦兒大高個兒,說話客氣,住在村西靠馬路,房子蓋的氣派,還有個二層閣樓,文梁住在前麵,院落格局跟文森家一摸一樣,一起蓋的,在農村,當時這樣的房子非常壯觀,這也顯示了老王家的實力。
文森的兒子叫勇嘚,小時候是村西一個有名的小孬種兒,打架凶狠無比,也就能欺負仁厚的孩子,有一年,他在街上玩耍,我弟弟見到他,非給他搶玩具,他惱羞成怒,拿起翻麥秸稈的木叉襲擊弟弟,我弟弟伸手敏捷,三下五除二,把木叉搶過來,一轉,把他掀翻,這家夥開始大哭,罵罵咧咧,我弟弟又揍他一頓,從此以後,這小壞蛋再也不敢猖狂了,小孩子玩耍再也不怕他了,有次,他坐在拖拉機上,欺負小朋友,有人大人說,勇嘚,你還不快跑,正磊來了,他嚇得抱頭就跑,引得村民一陣大笑,都說,這麼壞的家夥,讓正磊給收拾了。後來勇嘚長大,上學不得法,就學習家傳醫術,還讀了衛校,有一年還去我姐姐醫院實習,現在接替他父親經營村衛生室,農村社會就那樣,小孩子不走出農村,就隻能子承父業,其成就也很難超出乃父,如果滿足於衣食富足,不對外麵的世界有期待,活在局促的空間,就相對安全穩妥,熟悉的環境、規範的處事,讓人有歸屬感、安全感。小孩子像父母,那怕言行舉止,性格為人,父母言傳身教,優點缺陷一覽無餘地在兒女身上代際重演,有時候甚至是命運的重演,這也是文化的悲劇和家族的局限,想走出困境,隻有一條路,走出去,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向名人學習,向高貴靠攏,走出自私、猥瑣、怯懦、抱怨的固有村落文化,超越自身的局限性,這些不就是文明的本質嗎?
老王靠醫術起家,子孫也承襲衣缽,治病救人,醫者仁術,也算積德行善,老王會來事,說話客氣,不急躁,不得罪人,子孫們也繼承了這點好人緣,這也服務業的核心理念,必須把顧客放在首位,替人著想,有時候,生意好壞,不全在經營,而在情商,這是教養,也是安身立命的絕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