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雍涼之地民風向來彪悍。北唐立國之前,這裏一直都是少數民族雜居的混亂局勢。由於習俗不同,加上語言不通,兩州之地衝突不斷。
北唐的太宗皇帝在掌權之初,偶然間在一堆擠壓已久的陳年奏折裏,發現前朝宰相白圭呈給其亡國舊主的奏疏《邊策十二疏》,當下拍案叫絕。在北唐立國初年國力捉襟見肘的窘境下,太宗仍舊力排眾議,采納了奏章中的建議,遷徙關中百姓至邊關城池安家立業。如今數十年已過,漢人早已在這片土地紮根。受到邊關美酒和彎刀的影響,這裏的漢人骨子裏也沁入了一股子粗獷豪邁。邊地苦寒,而且此地的漢族之人早些年受過不少異族的欺壓,因此較之關中與江南之地更加團結一氣。
北唐疆域囊括十二州,西北邊地最遠直到關隘玉門關,是為通往西域諸國以及巍峨昆侖的門戶。“春風不度”四字,便道出了邊關迥於中原的風景。
敦煌縣城在玉門關以東,正是西北之地邊關處方圓數十裏唯一的城池。地方不大,卻向來是一片熱鬧繁華的景象。無論是通往關外,或是從茫茫沙漠中歸來的旅人商賈,都會在城中臨時落腳喘口氣。
城中倒有幾家逼仄不堪的酒館茶肆,這些地方永遠是來往旅人商賈的好去處。城北的王記酒館便是其中最為熱鬧的一家,由於臨街的緣故,行人往來不絕,順帶著多年在此經營的酒館也常年是一番熱鬧的氣氛。
街對麵有一位彈奏胡笳琵琶的盲眼琴師,戴著深青鬥篷,瞧不見麵孔,隻隨身帶著一管胡笳,一麵琵琶。每天晌午太陽照到街口一方青石墩上時,盲眼琴師便準時坐到上麵,小街上頓時樂聲悠揚。王記酒館每天到了這個時候,客人便開始絡繹進門。聽著樂,喝著酒,聊著天,久而久之王記酒館就成了城裏最適合舒緩舟車勞頓之苦,以及吹牛打諢的去處。
王記酒館的店主四十來歲,身材微微發福,擱人堆裏就是一再也普通不過的人物。約莫是店中生意興隆,男人臉上總是掛著笑意。畢竟經營酒館多年,人情往來也是熟稔至極,見到回頭客,自是一番寒暄迎接。
已是將至正午時分,靠店門口有三五個人圍成一桌,其中一個端著粗糙酒碗的胡渣大漢,自稱從關外跨越重重生死險境回來,此時正一隻腳踩在凳子上,一隻手端著半碗濁酒,卻並不喝,估計是覺著這樣能更加顯出氣勢來。講故事嘛,最重要就是氣勢要足,氣勢到了,故事也就成了大半。大漢就大敕敕站在那裏,粗著嗓門狂噴唾沫星子,儼然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其餘人等小心翼翼地添茶加酒,一邊目不轉睛聽著說故事的人口裏那一個個離奇的故事,仿佛自己親眼見識到了那碧眼尖鼻的卷毛異族人,裝飾華美的坐騎白象,形容枯槁如死人的苦行僧,甚至還有那誦經時漫天飛花的佛陀,長有雙翅飛翔的獅子。
一個穿著破舊紅羊皮襖的白發老漢,不知何時悄悄坐到了臨街的王記酒館靠窗戶的角落裏,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神色間頗是疲憊。小二殷勤走過來,羊皮襖老漢隨口問小二要一壺燒刀子,店小二聽後傻愣愣問:“燒刀子?是個啥?”
若是換了個長安城裏的夥計,指不定會先拿眼睛瞄兩眼。碰到眼前這樣寒酸破落的糟老頭兒,一準兒就給轟出門去了。裝什麼大頭蒜呐,蜀中出了名的烈酒燒刀子?做夢去吧你您嘞,這酒隻供皇城王府,尋常百姓尚且喝不到,一個一文不名的老頭子裝什麼門道?
老漢翻了翻眼皮,估計轉過腦筋來了,咋咋嘴哼了一聲,擺擺手另要了壇再普通不過的邊地盛產的葡萄果酒。
酒很快上來了,老漢滿滿給自己斟上一碗,仰頭就往喉嚨裏一灌。剛在嗓子眼兒轉了一圈還沒進肚子,卻一口全噴了出來。幸好老頭兒坐的地方偏,眾人也都被那講故事講到神情激動的大漢給吸引過去了,周圍鄰座沒人,這才免於將其餘酒客淋一身,可是麵前的桌子卻麵目全非了。
小二剛將手裏活兒忙完,想著屁股挨著凳子歇一會兒,聽到動靜後,一臉怨氣走過來。老漢盯著小二麻利地將桌子擦幹淨,半點沒有給人添麻煩的自覺,反而端起碗,看著裏麵僅剩的半口酒水直搖頭。氣得小夥計冷冷地哼了一聲,反手一甩抹布搭到肩上,差點打翻老漢的酒碗,滿麵怒容瞪了一眼這個古怪的老頭轉身走了。
老漢不以為意,垂下嘴角微皺著眉頭,仿佛在權衡一件大事。
那邊胡渣大漢故事臨了,酒也差不多過三巡了,這邊老漢總算才下定決心來。卻見這窮酸模樣的老頭兒一雙白眉淩然斜飛,身上猛地綻出一股子氣勢來,提起一整隻酒壇如長鯨吸水般吞咽起這一壇子隻有一星半點酒味、剩下全是酸澀苦味的葡萄果酒。不遠處在那裏意猶未盡回味著故事的小夥計,不經意間向這裏瞅了一眼,立刻露出鄙夷的表情。矯情!剛剛還在搖頭,這會兒還不是饞得吞將起來了!咱家的酒本也沒那麼難喝吧。
可惜小夥計沒有再細心一點,否則就會發現,盡管這個看起來窘迫到塵土裏的老漢仰頭大口大口吃著酒,可卻沒有一滴酒水濺灑出來,更別說老漢身上那件紅羊皮裘沒有一點酒漬。粗砂模子倒成的酒壇口粗糙不堪,酒液傾瀉下來隱隱成幾股的水流,可到了老漢嘴邊就彙聚成了一股,細線一般仿佛是被吸進老人的嘴裏。
一壇子足有幾鬥的酒水,晃眼功夫已經半滴不剩。老漢意猶未盡打了個酒嗝兒,伸手摸了摸肚皮,腦袋早歪到一邊,一邊輕聲嘟囔著,盡是翻來覆去的“一根筋”、“蠢材”的話語,中間夾著些“直娘賊”之類的罵罵咧咧。
今日的王記酒館裏生意格外的好,各種粗劣的酒水配著佐酒的吃食如流水般從後房傳上來。小小的店中滿是喧鬧的觥籌交錯的聲音,大都在談論著前段日子關外闖進一夥馬賊的事情。有消息靈通的此時開始賣弄自己寬廣的人脈來,直言鑿鑿說這夥馬賊劫掠了敦煌城邊一個叫陳家村的破落村莊後,裹挾了一個娃娃逃遁出了關外。守關士卒竟然毫無抵抗之力,叫這夥賊人堂而皇之走出關門去了。當下便有脾氣火爆的便猛拍桌子痛斥,更多的都在扼腕默然。邊民骨子裏糅雜了異族的血性和本族的理性,如此反應也在情理之中。
客人們在那裏抒發胸臆,這邊店主愁上了眉。店裏快忙不過來了,三兩個小夥計都是一路小跑來來往往,老板此時也忙的腳不沾地。這時,後房簾子被掀開一角,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施施然走了出來。
店主一見女人,立刻放下手裏的活兒,也顧不上去應承客人了,疾步上前扶住,嘴裏責備地埋怨道:“怎麼自己就出來了?”微微有點贅肉的臉上卻滿是柔情。
一眾客人見到女人出來,熟識的或是隻有數麵之緣的,紛紛端起酒碗,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喲,這不是王家媳婦兒嘛,街坊鄰居的可好些日子沒見到你啦!原來是有喜了,恭喜恭喜!”“等這娃娃生下來,咱們這條街又要熱鬧起來啦!”。聽說胎兒已有八個月了,有那住在附近的熟客更是連連說道要收個幹兒子,拉近關係之餘,言下之意更是預祝店家生個大胖小子。王記店主從眾人那裏討了個口彩,十分應景地拱手高呼一聲:“感謝各位長久以來對小店的關照!今天在座各位,酒水一律八折!”這句實實在在的話,比所有的感謝之語都來得心誠,惹得這一眾酒客頓時歡呼一陣。
王店主環顧一下四周,看到角落裏坐著店中唯一的一位白發老人,又看見老人麵前放著的一壇劣酒,微微皺了皺眉,低聲吩咐身邊的小夥計幾句。
小夥計頓時整張臉皺成一團。雖然麵色難看,卻還是乖乖鑽到後房。不大一會,又抱著一隻小酒壇子,小心翼翼走到紅羊皮裘老頭兒跟前放下,這回卻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小夥計輕手輕腳啟了泥封,給老頭兒麵前的酒碗滿滿地斟了一碗。
酒香四溢。
小夥計沒去理會周圍被吸引過來的目光,稽首向老人告罪道:“剛剛是小的不懂事,您老別放在心上。俺東家知道您老一口氣喝光了一壇咱店裏最劣的葡萄酒,心裏過意不去,特意讓小的從窖裏取了壇年份最久的棗酒,您嚐嚐!”見老頭兒呆呆坐著,小夥計又會意道:“沒事!這壇酒是白送的,不收錢,您老就放心喝罷!”
老頭兒這會兒又打了個酒嗝。眼前有美酒,卻不為所動,隻是聳了聳鼻子點頭道:“嗯,酒是好酒,加大棗泡製更添甘溫之效,你家店老板有心了!”
小夥計一臉得意之色,道了句“算你識貨”。自己也在這家酒店幹了好多年的活兒了,酒裏的路數也門兒清。剛想給這個老頭兒說道說道,順便賣弄一下,一肚子話還沒說出口,卻見老頭兒擺擺手,一張如枯樹皮一樣蒼白的臉朝著他,眼神有些懾人:“老夫一生從不願欠帳,更不願欠人情。這酒不是老夫花錢買的,我絕不喝。”
小夥計被這番話堵了個氣冒三丈。偏偏東家有吩咐,要好好招待這惹人厭的老頭兒,當下又不好走開,沒好氣哼了一聲站在那裏。
老頭兒此時似乎被街對麵的琵琶聲吸引住了,怔怔望著窗外。
那邊王店主攙扶著媳婦坐在櫃台邊,自己靠著櫃子兩個人開始閑聊起來,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女人低垂著眼瞼,神色裏滿是柔情,溫婉如一泓秋水。
端坐在正堂門口,身邊斜靠著一柄短劍的布衣酒客似乎與店主頗為熟識,此時故意要鬧一番,拿手拍著空酒壇子喊道:“王大老板,別光顧著媳婦啦,生意還做不做啊?”王店主一揚頭笑罵道:“就你賈三事兒多!這不有夥計在嗎?”
叫賈三的卻不依不饒,王店主沒奈何,嘴角翹起開玩笑道:“三兒,你來敦煌也有兩年光景了吧?就知道整天背著把劍四處跑,也不知道安生。做哥哥的要給你講個道理,這生意前程固然要緊,女人也不能冷落了。活該你賈三光棍到現在,學著點兒!”店裏眾人頓時哄堂大笑。賈三也不氣惱,伸手摩挲著身邊短劍劍柄,嘿嘿笑著反駁道:“女人固然好,可我賈三兒偏就是風塵不定,可不能隨便就禍害了人家黃花大閨女啊!等哪天我心定下來了,一定仔細找個好地方,好好地生他一窩崽子!”
眾人笑意更盛,店中酒味夾著人情味兒,氣氛更加濃烈了。
窗外珠滾玉盤似的琵琶聲漸消,低沉的胡笳聲響起。樂聲蒼涼,與之前明快的琵琶聲風格迥異。店中酒客們聽到如此淒婉的樂調後,漸漸放下手中酒碗,側耳傾聽。喧鬧的街市上此刻竟然也安靜下來,聞者無不默然。一時間,這條敦煌城北門的大街寂靜無聲,隻有如泣如訴的胡笳聲與邊地的秋風互為和調。
坐在青石上頭戴鬥篷的琴師忽然指尖一動,哀沉漫緩的宮調陡然機變,轉為雄渾壯闊的徵調。
其聲激昂如吟龍!
坐在店門口座位上的布衣賈三身後就是櫃台,再往裏便是王店主和其媳婦聊天的地方。此時,靜坐在那裏的賈三猛然間反手抽劍,順勢向後上方斜撩出一招。
金戈相交的兵器交鋒聲乍起!尖銳刺耳的摩擦聲叫人一陣牙酸。劍尖顫鳴不已,連帶著賈三握劍的手也輕微顫抖。後者咬牙竭盡全力攥緊劍柄,幾息過了方才減去這股震顫之力。
賈三站起身來,目光緊盯著店外,側著腦袋朝身後喊了一聲:“王叔!這個好像是你的仇家哎!嫂子沒事罷?”
無人應聲。
賈三這才迅速朝四周看了一眼,發現店中酒客都跟失了魂一般,坐在那裏神色呆滯,王店主一家兩口也不例外。賈三喃喃道:“真是活見鬼了。”
背後笳聲又起,來勢洶洶。
賈三感受到氣機,原地旋身一劍下劈,斬開來物,激起一丈回風,這一回不像之前那麼狼狽被動了。賈三走出店門站在街上,提劍遙指街對麵的盲眼琴師,勾起嘴角露出笑意,分明是一副拉開架勢的樣子。
“管你是神是鬼,敢用暗器的,看小爺不生劈了你。”
街對麵的盲眼琴師輕輕掀開頭上的鬥篷。賈三頓時一雙眼睛瞪大,揉了揉之後禁不住爆了句粗口:“幹!是隻母狐狸。”
一張禍國殃民的俏臉。原來是個美人兒,隻是秀目緊閉,看來確是盲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