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打完仗,夢醒了(13,948)(1 / 3)

打退第三次進攻,時間停滯下來。好像做了一場夢,夢醒了,什麼都沒有留下。感情啊,物質啊,前途啊,魔鬼似的鑽出來,都來搶占大腦的空閑地帶。恰如走在十字路口的人,不知道怎麼走的,會想應該往哪邊走,知道往那邊走的,會想怎麼走能更快到達目的地,到達目的地的,會想下一個十字路口離自己還有多遠。仗打的越久,越懂得心裏最珍惜、最依戀的是什麼。

特務連的小生荒子從前線剛撤下來,個個泥頭拐杖,好像才發現原來自己還活著,還是個人。開始想老婆孩子,想爹媽,想回家。有人喝酒,有人光著膀子打架。有的哭起來沒完沒了,昨天還活蹦亂跳的哥們永遠地消失了,於是後悔,做了許多對不起他的事,過去從來不肯承認,現在承認也晚了。還有人抓起一捧土裝到舊信封裏留作紀念。那土黑油油的,那裏麵滲透著戰友的血啊!

五林洞是個小鎮,距珍寶島二十四公裏,水草豐腴,森林覆蓋,是木材、木製品集散地。轉眼來到四月份,河水已經開化。這天,易裏沙同“大吵吵”周西印去鎮上辦事,遠遠地望見路邊停著兩台軍車,四周圍著一夥當兵的,好像是兄弟部隊。周西印想往前湊看個熱鬧,路口卻被臨時崗哨封住。周西印沒好氣,順口罵了一句:“仗都打完了,來幹吊!”那崗哨聽見,立時翻了臉:“挺大個人,說話怎麼不幹不淨的,講究點好不好?”

說著說著,兩夥兒當兵的列開了打架的陣勢,雙方各叫了一幫人助陣。易裏沙也湊了上去。沒等開戰,對方陣營一個家夥就呼喊著朝易裏沙衝來:“老血!”易裏沙怔了一下,也一改常態向對方奔去,驚得兩幫人大眼瞪小眼,看著他倆互相捶打、擁抱。

“丁禿子!你小子啥時候拱來的?”易裏沙端詳著丁邁的水兵服,“能在這裏見到你,血高興!”

“剛到。”丁邁說,趕緊把手伸了過來,握住周西印的手。

周西印知道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忙陪笑臉介紹說:“這是我們工兵排排長。”

“我倆同學,鐵哥們!”丁邁說,“咦,當排長了,升的這麼快!”

“戰前就提了。”周西印見是同學,一個勁兒地美言,“這不是要打仗了麼,工兵排排長調炮連當連長,排裏就散花了。正趕上軍區表演隊來山裏,表演完畢,射手們邀請特務連做對抗賽。特務連就把易裏沙給挑出來。沒想到土包子開花,成績把表演隊都蓋了。第二天就讓他寫申請,入了黨就坐上悶罐開赴虎林,他就上來了。這叫牛尾巴拍蒼蠅—正好!”

“胡咧咧啥?再胡咧咧我抽你!”易裏沙說。

“怎麼是我胡咧咧?連團長都說,論舟橋架設,爆破,地雷的敷設和排除,沒有誰比你更行。”周西印不服。

易裏沙不好再駁他的麵子,便介紹丁邁說:“他是我們住宿生的寢室長。”又轉向丁邁,“你小子也夠能耐的,別人都下鄉戰天鬥地,你怎麼還當上海軍了?”

“我也是誤打誤撞。村裏有個得絕症的,家裏窮,治不起,幾個鄰居一看火上房了,就決定去駐軍的海島偷海參,竟被當兵的抓了現行。我那時剛鑽出水麵,他們沒把我放眼裏,問我:‘你也敢下潛?抓海參要潛下去五、六十米呢!’我就跟他們較勁兒:‘我要是能潛下去怎麼辦?放我們?’當兵的說:‘你若真有這能耐,就收你當兵!’我就來精神頭了,一個猛子紮下去,半天不上來,那些當兵的都嚇傻眼,後來一調查,我家是老少三輩兒的打魚把式,第三天就收我當兵,就這麼簡單。”

“咦,餘正揚呢,他不也是特務連的嗎?怎麼沒來呢?”丁邁問,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麼問題。

“他換防了。”

“換防了?”盯著易裏沙的臉,疑惑地問,“才來幾個月,就換防?”

“特務連是把刀,哪裏有事往哪調!”易裏沙遮掩著說,怕實話說了影響他情緒。

在學校的時候,丁邁是寢室長,餘正揚是勞動委員,兩個人的看家本領是大頭朝下倒立,半天半天地硬撐著,像一顆樹。你能撐十分鍾,我就能撐十五分鍾,課間的時間不夠,課後比,直到憋得滿臉通紅,腦袋要爆炸,易裏沙才出麵調停。

遠處的哨聲響了。丁邁看一下手表,著急地說:“我還有任務,怎麼辦?”

“什麼任務?”

“打撈T-62坦克。”丁邁小聲說。

易裏沙指了指蒼鬆翠柏中的一間小木屋:“等下了崗,給你接風。我還有戰利品呢!”

小木屋的正麵掛著成串的紅辣椒,兩扇窗戶上點綴著霓虹燈,衝著夜色眨眼,好像是在嘲笑這兩個剛從硝煙中鑽出來的幽魂。人的感情,真是令人捉摸不定。有時候一個人的出現,會勾起往事一大片。丁邁就是一條混江的魚,他在酒桌上這麼顛三倒四一絮叨,把易裏沙幾年來埋在心裏的痛都給挖出來。

“你可把溫若瑩給坑苦了。”丁邁說,一抻脖,下去一杯,“你賭氣去當海大頭,扔下她一個人遭家裏圍攻,又接不到你來信,都說你讓大海給咬了,死逼無奈,隻好嫁了。”

易裏沙胳膊支著下巴,眼睛愣愣的,像是一隻待宰的羔羊。因為從他來到“大李家”當海大頭到當兵,曆經狂風惡浪、槍林彈雨,像這樣聽摯友講著心上人的故事,這麼長時間還是頭一次。他最初是賭氣當兵,想證明自己的價值和人格,遠離別人的蔑視、不屑。這在別人不一定是最佳的選擇,但對易裏沙,卻是絕路逢生。

“接不到你的信,溫若瑩被逼進死胡同,她的婚姻被捆綁著出賣。在最初的那段時日裏,她處處禮貌避讓,隻知道悶頭幹活。豬要一年兩頭,年中賣一頭,過年殺一頭,豬膘都長一寸厚。雞得天天早起摳屁股,計算著一天能下多少蛋。一天要揀兩遍蛋,兩遍蛋合起來的數不對,她就要跟雞過不去,查看是哪個嘴欠的偷吃了雞蛋,然後把喙剪去一塊兒作為懲罰。溫若瑩夙興夜寐,勤勞操持,並沒有換來這一大家人的體恤和褒獎。時間長了,大院裏寬腰肥臀的娘們私下裏多有非議,流言就像細菌在空氣中散布。說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嫁到莊稼院是投錯了胎。有人在議論她父親被貼大字報的事;有人則在她的身後比比劃劃:‘顯懷了,至少有一個半月!’風言風語傳到婆婆的耳朵裏,日子就難過了。婆婆信奉佛祖釋迦穆尼,希望找的兒媳婦也跟她一樣信教,而他們小兩口都不皈依,本來就心存成見,又聽了別人的挑唆,就百般的刁難,整天疑神疑鬼,心存猜忌,無論家裏發生什麼事,第一個就把矛頭指向溫若瑩,認定是兒媳婦做的,是兒媳婦說的,一點點雞毛蒜皮的事就大肆渲染,矛盾日漸升級。婆婆脾氣越來越壞,有時借題發揮,借罵兒子旁敲側擊,甚至當麵問她:‘你給我說個老實話,什麼時候來的月經啊,什麼時候害的口啊?’這話就很明顯,傻子都能聽出來,是在懷疑兒子的婚姻摻假。”

“南大漠也是,既然嫁到你們南家,過不一塊兒,就分開過唄。”易裏沙歎了一口氣,好像一把刀子紮在心窩裏。

“分開過?說說容易。南大漠動了不少腦筋想要分開住,看能不能把關係緩和一下,但長輩們認為這是不孝,是娶了老婆不要娘。”丁邁自斟了一杯,一仰脖,又下去了,“那時他已經接到保定炮校的錄取通知書。分開過,他放心?你來信不是囑托我抽空多去看看她嗎?這事我還真給你辦了。南大漠要離開家去保定,幾個要好的同學來送行,中午在他家吃飯,烀大餅子燉白菜大豆腐。那時,好多人家都用上電動鼓風機,南家燒火做飯還是用舊式的風匣。那風匣大概是四、五十年的老古董,拉杆都磨出溜光錚亮的凹槽,還漏風,費了老大的勁兒也拉不出風來。溫若瑩燒火做飯,灶坑裏的火死一把活一把的,弄得煙熏火燎、灰頭土臉,結果大白菜燒糊了,餅子卻是生的,幾個同學把這事當作笑柄。那天中午,我扮作一個修風匣的,風大,裹著臉,帽簷壓得低低的,問道:‘聽說你家風匣不好使,漏風?’‘對呀!’她婆婆驚詫,‘你怎麼知道的?’我隻是笑而不答,把風匣搬到院子裏,打開,把拉板勒上隨身帶來的雞毛,說了聲‘試試’,轉身要走。屋裏傳出溫若瑩的聲音:‘站住,請問大哥……’話還沒說囫圇,就愣住了:‘是你?’我隻是跟她說了一句:‘易裏沙給你寫了好幾封信,你怎麼不回信?沒收到啊?’‘沒有啊?’溫若瑩頓時惶惑,側過身子哭起來,仿佛是受委屈的孩子。”

“這事兒還沒有完。”丁邁說,又點上一支煙,“屋漏偏遭連陰雨。南大漠保送炮校的消息一傳開,裴滿福像煮沸的開水炸了鍋。一是吃皇糧,二是畢業後授軍銜,三是當炮兵不用拚刺刀,安全係數高。裴滿福根紅苗正,平時在學生中就拔橫兒,自以為是當然的人選,沒想到在公布名單的時候才知道,南大漠因為是籃球特長生,體育老師強力推薦了他。裴滿福這個人,你還記得不?”

“蝙蝠,扒了皮,我能認出他的骨頭!”易裏沙說。

裴滿福原本比易裏沙高一個年級。北山中學建校時間晚,杏林鎮高年級那時候仍然在縣城裏住宿。易裏沙、丁邁在杏林鎮讀初一的時候,裴滿福已在城裏讀初二。升入高中以後,裴滿福因為休學,插班到南大漠的班級裏來。保送炮校的名單一公布,裴滿福一種嫉妒的心理油然而生,暗地裏幹起搜集黑材料的勾當。這時才發現,南大漠是維吾爾姑娘的辮子,一抓一大把:早在他爺爺那一輩兒,家裏就養著一條大船,雇工有七、八個之多,這不是剝削嗎?颳台風那年還死了一個人,啊哈,有人命!裴滿福就想深挖下去。

“我那時閑著沒事兒,來到街上瞎轉悠。突然背後有人拍了一下,定睛一看,是裴滿福。他把我叫到一邊說:‘問你個事兒。你爹在大班主家船上當過二副,對不?’‘你問這事幹啥?’我當時很警覺。我家裏窮不假,但是做人心裏有杆秤,好賴還是分得一清二楚。‘你看南大漠那個熊樣兒,自己身板兒不利索,這回保送保定炮校學員,還把我給頂下來了,你說我能耳拾(土話)他嗎?’我一聽這話,心裏明白了八九,就對裴滿福說:‘我爹死的事兒都快十六、七年了,還提它有什麼意思。聽船上的人說,那是因為天不好,起風了,大班主叫他把帆篷降下來,他自己不小心,讓帆篷給箒海裏了。’‘你呀,真是個尿黃尿的主兒。死了爹,還上趕子添乎人家,下次賴的樣兒!’‘行了,你就別攪牙了。說不定哪一天仗真的打起來,當兵的先光榮;那時候你又該嘚瑟了:幸虧沒去!人哪,都那樣!’我這麼一辨證,給裴滿福吃了個不軟不硬的悶棍,自覺沒趣兒,氣就消了許多。”

說這些破爛事!盡給自己添堵。易裏沙心裏煩躁,一言不發,隻是一個勁兒地斟酒,似乎又希望他繼續。

“這年的下半年,學校裏搞思想整頓。體育老師平時就桀驁不馴、好出風頭,遭到了一些同事的嫉妒。有人揭發他對漢字改革不滿,指著生產的‘產’字和工廠的‘廠’字說,你看生產也不生了(繁體產字有個生),廠子裏也空了(繁體廠字有個敞字),還有人揭發他寫文章批評黨員‘官本位’和濫用‘行政手段’,反反複複檢查交代多少遍,都沒有通過,後來就被停止教課,還給戴個‘壞分子’的帽子。裴滿福一聽這事兒,喜出望外。他早就向學校反映過南大漠當家庭教師的事,沒有引起重視。現在,體育老師被定性,南大漠就有了與壞分子沆瀣一氣的嫌疑。現實的,曆史的,都是黑的,裴滿福像是一隻爬在臭雞蛋上的蒼蠅,在尋找著下蛆的縫隙。告黑狀,寫黑信,好像不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誓不罷休!就這樣,南大漠當了三個月的炮兵學員,就被清理回來。南大漠這一氣非同小可,眼裏閃爍著仇恨的怒火,連臉上的疙瘩都泛出紅紫的顏色。他覺得自己是個爛蘿卜,狗崽子,沒活路了。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裏,給裴滿福家柴草垛放一把火,自己撓杠子了。”

“這不把溫若瑩給坑了!”易裏沙說,腦子裏現出大火的場景。正在這時,丁邁的報話機響了。“有任務!”說著,帶上海軍帽就走了。

放了火,又逃跑,這不是逃犯嗎?那溫若瑩就更難以做人了:“我坑了她一把,南大漠又坑了她一把!”易裏沙想,好像有一個魔鬼在心裏轉。他又拿過酒瓶,慵懶地、顫瑟瑟的將瓶口對著酒杯,漫不經心地將酒倒進去,杯中的泡沫在徐徐上升,溢到桌子上,又從桌子淌到地上。他的眼睛看著杯子發愣,好像看著生命也從那杯子裏流出來。他一個人自斟自飲,冷冷清清,孤孤單單,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自己捧著一顆受傷的心,天邊還懸著另一顆受傷的心,兩顆心以同樣的心律在跳動,卻像長在荒野的兩顆樹,曆經風雨,怎麼努力也走不到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