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路上,忘川河邊,奈何橋頭。
一對新婚不久的夫婦被奸臣冠以“莫須有”之罪名而雙雙冤死。
來到地府已約莫半個時辰,兩人一刻不停地互訴衷腸,流淚敘說,停留在原地。他們心知,一旦入了輪回,在失去記憶下,找回彼此談何容易。今世,他們好不容易結成良緣,如今卻即將灑淚分別,兩人心中之苦,怕也是無人知曉。
地府的鬼差自居最有人情味,因而言願讓每一個來轉世輪回的魂靈停留在地府兩個半時辰以回憶往事,也好去去怨氣,投個好胎,來世享福。隻要在最後半個時辰裏按時輪回便好。冥府表麵一套說辭,實則不然。哪個鬼差肯為區區兩個凡魂白白浪費兩個半時辰呢?寬限半個時辰已算仁至義盡。加之今日地府大小事務林林總總,繁忙的很,人手不夠。閻羅王已派遣一小鬼傳達指令:“時辰已到,上路輪回。”
饒是二人再依依不舍,也拗不過鬼差的霸道,強硬地架著二人強行灌下孟婆湯。苦澀的孟婆湯,混入二人無比苦澀的淚。二人連連直嗆,試圖反抗,卻徒勞無功。孟婆湯一點一點灌入,記憶一點一點煙消雲散。飲罷,二人已算陌路人,毫不相幹。
“……”不遠處,大片大片的曼珠沙華叢中,隻有一朵——唯一的一朵,現出了若隱若現的人形,淡淡的魂影,閃著淡淡的微光,彌漫著淡淡的憂傷,似乎即將支離破碎。她無波無瀾的眼波中隱含著同情和憐憫,慢慢垂下。每天,每日,她都看著一對一對的夫妻,哪怕垂垂老矣,哪怕年紀輕輕,哪怕幸福美滿,哪怕誤會重重,無不因為生離死別而斷了今生緣。恐怕孟婆湯,是他們今生今世喝過的最苦澀的茶了吧?原本許下三生三世,到頭來卻隻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多麼荒唐可笑!她不近不遠地看著,一遍遍重複著心上撕心裂肺的痛。這,算是對她的懲罰嗎?她極力妄圖深埋的那段記憶,一遍一遍、無法遏製地在腦海中回顧,隱隱抽動著她最敏銳的神經,暗暗作痛。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不適;搖搖頭,甩開過往雲煙殘留的痕跡。彎下腰,隨手擷了兩片花瓣,手微微顫抖著。她定了定神,抿了抿唇,凝聚起全身的力量,卻僅輸出微薄的靈力。花瓣不斷地顫抖著,上上下下飄忽不定,有時甚至幾欲墜落。花瓣在往前飛行時,突然發出了兩聲“波”的聲音,之後又不斷地發出“波波”的聲音,煞是奇怪。雖然曆盡艱辛,但依然飛到了即將跳下輪回井的二人身旁。細細長長的花瓣明明滅滅閃著光,化作一紅一綠兩支玲瓏的曼珠笛,雕刻著精美絕倫的曼珠沙華,係在了兩人的腰帶上。兩支曼珠笛的末端分別幻化出一縷若有若無的紅絲,像有了靈性一般,慢慢地向對方的曼珠笛延伸,直至兩縷紅絲在空中交彙,輕輕一碰,閃出微紅的光,繼而連成一縷紅絲。
做完這一切,曼珠沙華強忍疼痛,緩緩收回法力。她的額上沁出豆大的汗珠,飛快淌落。她微微喘氣,衣服已然濕透,她卻渾不在意。淡淡地看了自己的衣服一眼,果不其然,身上的衣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幹,變色,她的汗水也一點一點地消失。而這一切,不需要她耗費一絲一毫的法力。
她用略帶鄙棄的眼神看著自己一身鵝黃色的裙衫。她討厭鵝黃色!卻不得不穿著它!
孟婆橋上的孟婆淡淡地斜了一眼曼珠沙華。別看她麵善,說出的話卻是充滿諷刺與譏誚,儼然鄙夷不屑:“曼珠沙華姑娘,你這可是不下數萬次對這些所謂的‘繾綣鴛鴦’施以援手了呢。你不覺得無趣嗎?何必為了這些不相幹之人而白白耗費自己本就所剩無幾的靈力呢?可別枯竭了呢!”說罷,故意用袖袍掩了掩唇,譏誚之意溢於言表。末了,似覺意猶未盡,又添上一句:“這在冥界,可是大罪呢。你既魂在冥界,多多少少,也得守一點冥界的規矩吧?免得落人話柄。你說,我這冥界元老,說的可對?”
孟婆這一席話,字字珠璣。既譏諷了曼珠沙華,寄人籬下,就得恪守規矩。又提了自己的地位,冥界元老,無可撼動。天壤之別,顯而易見。
曼珠沙華這才抬眼看了看孟婆,原來的同情和憐憫已完全消散在她隱忍的眼波中。她的眼神未變,隻是迸射出幾分寒意,緩緩啟唇——因為已經數萬年未曾言語,故而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似年久失修、鏽跡斑斑的老金屬齒輪摩擦碰撞:“我本為接引亡靈之使者,既然是我將他們接引到地府來,我如何幫他們,也歸你管嗎?你當你是閻羅王嗎?縱使我不守這地府的規矩,又有誰可奈何的了我?”曼珠沙華的最後幾句話,充滿譏誚和不屑,還有屬於她的驕傲和不羈。
“嗬!接引亡靈之使者麼?這職位,若是放在天界,恐怕連個弼馬溫也不如吧?能提上台麵麼?也真不害臊!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有情致去管別人的閑事麼?好是清閑自在!何況,我若是執意不允,你又談何權利?隻怕你也隻能困在你那華美的囚籠裏暗自思悔吧?嗬!賣你幾分麵子,還當真爬到我孟天梵的頭上了麼?”孟婆連連冷笑,臉上稍有慍色,微微漲紅。說出的話更是沒了所謂“賣麵子”的餘地,尖酸刻薄,直刺人心。孟婆自居冥界元老,最受不得這樣的氣,哪怕是小小的辯駁,她都必得斤斤計較不休。因為她要樹立自己的威信,讓人人都唯她馬首是瞻!她知道曼珠沙華最提不得天界,和天界有關的一切事情,都會讓曼珠沙華痛苦不堪,而她孟婆,就是要讓如今這如螻蟻一般的曼珠沙華痛苦!
曼珠沙華的虛影負手而立,背影顯得蕭瑟淒涼,卻又透露出一股倔強之氣:“我這麼做,既未違反與天帝之約,又不受天規冥條的束縛,你的下限,與我何幹?我僅僅是做自己想做的事罷了。孟天梵,我雖靈力遠不如你,可你也奈何不了我。”曼珠沙華忽然臉龐微側,眼神倏然變得淩厲:“你能踏足我這曼珠沙華之林麼?你能觸碰我這同源之花麼?你能衝破這重重禁製麼?”說到“同源之花”時,曼珠沙華的手握成拳,緊了緊,眼神黯淡了幾分,但她很快恢複如初。“倘若你真的爬著到了我的麵前,屆時受天規冥條處分的,可就不是我而是你了呢!”說罷,曼珠沙華淡淡一撇眼,看見孟婆怒火攻心的模樣,在心裏默默地歎口氣,重新收回視線。抬起頭,在孟婆看不見的角度,眼眸慢慢垂下,掩蓋住的是她眼中的複雜和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