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之間的友情有時是挺奇妙的。
這年頭,雖然畫畫可以用筆記本和電子畫板,但對於劉津臨來說,好的畫紙還是很有吸引力的。一年前的清明節,劉津臨莫名拉上了金陵。因為他想重返老宅,需要找個人壯膽。
小時候,因為有次玩煙花差點點著了旁邊的老房子,劉津臨被父親打得屁股開花。那也是父親唯一一次打人,他記憶十分深刻。劉津臨記住了教訓,也留下了陰影,從此繞開老宅。自從來到大城市,他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平時老宅子一直空閑著,隻有母親每年回鄉下住一段時間,收拾一下。宅子雖經過後人的多次加固翻修,但仍感覺搖搖欲墜似的,而致命的缺點是缺少人氣。
這次實在也是劉母提前半年就催促,說他這麼多年無論如何也應該回去一趟,就算不住,也該回去看看,她死後那些房產也是留給他的。最後就差數典忘祖沒擺出來了。
同時,她還說祖上有些東西留給他。劉津臨料想是古書之類的,據說還有些先祖留下的紙張。整理這些東西,劉母沒什麼文化,很不方便。而劉津臨則是最合適的。
劉津臨從長輩得知,他家先祖在明朝曾任一官半職,差點被同僚牽連,大難不死的先祖心灰意冷,辭官歸隱,餘生信起了佛教,但心事太重而鬱鬱寡歡,最終也沒能修成正果。其臨終前一言不發,最後說了句“我劉氏子孫不得輕入仕途”就咽氣了。
不知道這句話有沒有影響,因為“輕入”這詞不是“禁入”,太模糊了。他的幾個親戚就是公務員,但級別都不高,也不知算不算。這句話具體的來龍去脈,傳到他的父母嘴裏已經隻剩個空架子了,即一兩百平米的老房子。也許是彌留之際吐字不清,又或還沒說完後果也未可知。劉津臨沒放在心上,他沒打算當,也當不上。但這些故事卻勾起了金陵的好奇心。
清明一大早,劉津臨帶著金陵回到老宅。上午,他自己去掃墓祭奠了下先人,金陵喜出望外,自己則在老宅附近轉悠,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多吸幾口自然清新的空氣。在周圍的竹林山丘轉了半天回來。
走進鄉下的廚房,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個水缸和灶台,缸底青苔點點,灶台一塵不染,還有一紮紮柴火整齊壘放在角落。他老家就有類似的灶台,本想主動承擔點什麼,比如做點吃的,但一看此土灶台,也隻能放棄了。如果是用電飯煲、電磁爐,他也許能勉強弄出點能吃的,熟的東西。
正當轉身要離去時,他發現柴火堆裏有幾匝廢舊發黃蟲蛀的紙,隨手翻了下,感覺書紙的材質像是甘草,但別幹草有韌度。
此時,劉津臨掃墓回來,見金陵對著柴火發呆,道:“怎麼跑這裏了?這可都是古董。可惜我的先祖不是什麼名家,寫的也不值錢。我記得西廂的佛堂裏還有許多這樣手工裝訂的草稿書本吧。”
“莫非是明朝的紙?”
劉津臨道:“就算是也快被蟲吃光光了,隻剩當柴火最後一點用處。”
“可惜了,就算是白紙,能留幾十年也是寶貴的。”
劉津臨笑了笑,說:“這次就是來尋寶的。”
說著,劉津臨帶著金陵出了廚房,通過大堂,轉過一個拐角,來到佛堂。
“怎麼感覺像凶宅啊?”
“沒有的事。凶宅倒算不上,感覺就是挺怪的。聽說,你爺爺就是因為在佛堂門前摔了一跤,粉碎性骨折養了幾個月,等傷了,沒過多久就去世了。他在世時,自己就很少進去。即便進去也是略微打掃一下,生怕自己不小心弄壞了裏麵的東西。”
金陵抬頭,隻見眼前佛堂,光線昏暗。大屋黑瓦白牆也算雕窗畫棟,質樸無華,牆後的架子還盤著一株老藤。
兩人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驅使著提醒著。
門是虛掩的,推開門,立刻傳來吱吱吱的聲音,隨之一股黴潮之氣撲來。
簡陋的佛堂。居中懸著一幅水墨畫,畫的是達摩老祖背麵,自是描寫他麵壁九年的情狀。佛堂靠西有個極舊的蒲團,桌上放著木魚、鍾磬,油燈,還有一套文房四寶。佛堂另外大半的空間都被一排排從地麵到天花板的書架占據,與其他擺設極不相稱。書架上麵整整齊齊地放著一疊疊古書,儼然一座座氣勢恢弘的書牆。我走近一看,地上鋪著厚厚的灰塵,牆上的白灰因為時間久遠已變得斑駁不堪,如點點屍斑,而那裂紋分明是一道道幹癟的傷痕。這些書和書架也不能幸免地積覆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劉津臨輕輕捧起一本,深怕弄壞了而驚擾了祖宗的在天之靈。因為這些書的紙張年代久遠,經不起外界太大的觸碰。吹了一口氣,上麵的灰塵在不亮的陽光下像無數小幽靈活躍起來,若隱若現。翻開第一頁,裏麵全是唧唧歪歪的毛筆字,有點像柳宗元的“柳體”,又有點像顏真卿的“顏體”。金陵從認識的一些零散的字,聯係到佛堂,情不自禁道:“這些都是一些手抄的佛教經文。”劉津臨不禁心中一亮,覺得自己手握著什麼不解的智慧,仿佛書的觸感都變得細膩起來。接著,兩人又隨機翻看了幾本,相互參詳一二,發現這些古書其實全是不同的經文,從標題看,有《阿彌陀經》《普門品》《金剛經》《地藏經》……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祖先坐在那裏日夜抄寫著佛經。
抄寫經書這個事,是有非常大功德的,無形的。有一種說法是抄寫經文能求內心平靜,家宅安。“你的先祖應該不是佛家弟子,否則怎麼會有你。難道先祖做了什麼虧心事嗎?”
劉津臨輕道一句:“鬼知道。”
他並不急於翻找什麼,而是在佛堂靜靜地站了一會,心境卻怎麼也平和不下來,仿佛有無數雙默默的眼睛看著兩人。
劉津臨轉身,走了幾步,金陵跟了過去。劉津臨來到書桌前,打開左右兩個抽屜。一個抽屜裝滿了嶄新而又特別的白紙,另一個裏麵是幾本佛經原本,而佛經下麵壓著一疊厚厚的發黃的信箋。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來放在桌上,一陣陳年累月的黴味便直衝他的鼻孔,令人有些想作嘔。黃色的宣紙,但顯然沒有那些古書的質地柔韌。由於潮濕所致,紙張變得更脆,有種一碰就要碎成粉末的感覺。金陵躲在身後提醒道:“小心點。”
劉津臨極其小心地掀動著,於是整個佛堂都被這種古老而幽遠的氛圍纏繞著了。
同樣是美麗的宋體,和古書上抄寫經文的字跡比較,兩者很像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金陵湊近看了半天,又從蒼勁的筆觸端看出什麼,道:“這應該不是劉氏的那位先祖寫的,是另一個人寫給你先祖的信。”那字跡既綿軟又不失瀟灑,隱隱約約地散出一種奇怪的氣氛。字裏行間,每一撇,每一捺,帶著冰冷的寒意,深深地潛藏著一種情緒——恐懼。這種氛圍隱藏得很深刻。
劉津臨一知半解,金陵則從筆跡中,仿佛看到到死亡的色放。他深呼一口氣,心中自我安慰道:或許……這種情緒來自佛堂的僻靜和陰暗。
信的內容全都是文言文,金陵嚐試著把第一封信翻譯成了現代白話文而後告訴劉津臨,試圖從零星的文字中解讀出幾百年劉氏祖先的故事。
靈德吾兄:
順天府一別已經三年了吧。我每個月都會捎人帶去一封。雖然你從不回信,但我從不間斷,僅僅是為了表達我的懺悔和誠意。謝謝你終於給我回信了。你知道,朝廷賞賜給我一棟豪華的宅邸在永安,可我從第一天起就辭官告老還鄉了,離開了官場,獨自一人回到了寧海,住在當年我的都事宅邸裏。一晃三年就過去了,我獨自一人,孤獨地虛度年華,空守光陰,“胡藍之獄”的噩夢一直困擾著我。我時常回想起當年在朝堂之上的一幕幕,仍心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