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猶記得那一天,天空晴好無比。遠處有幾抹淡淡的雲絮,紋路藹藹,仿佛是一個斜躺著的雙喜字。
漸入深秋,頭頂不時有深灰色的鴻雁高叫著掠過,庭院裏一棵枯死了三載之久的海棠樹竟煥發新生,灼灼然綻放出雪白的花朵,燦若雲霞,婉麗流波。
爹爹極是歡喜,他拖著抱恙之軀在庭院裏久久徘徊,不住喃喃撫掌道,“好,好!這海棠樹死而複生是極好的兆頭,蒲葦這番進宮承蒙聖恩,想必是有菩薩護佑的。”
望著一團祥瑞喜意融融的薄家府邸,我亦是掩飾不住的喜悅,心底竟微微萌生了名門淑女不該有的念頭,眼看姐姐就要嫁給當今聖上了,我這個做妹妹的,也該嫁給意中人為人妻母了吧?
東廂書房裏遙遙晃來一個影子,是個須發皆白的古稀老者,他伸頸望了海棠樹一眼,微微皺起眉頭,“海棠樹重生本就荒唐,還是在深秋中開花,草木知運,不時而發,我看這斷斷不是祥瑞,而是妖孽。你鉸塊紅布掛樹上,鎮一鎮邪祟。”
老人貴姓趙,名子澄,江蘇高郵人氏。淵博無量,德藝雙馨,是爹爹特意遠道聘了來教我們姊妹四人讀書識字的啟蒙先生。爹爹說,女子若隻精於相夫教子和刺繡功夫,活著不免無趣,也要像男兒郎一樣讀書認字,這輩子才不枉過。
姊妹四人之間,先生獨憐我才思敏捷,說我的詩文雕潤密麗,音調鏗鏘,儼然有西昆酬唱之遺風,故而待我親厚。我時而頑皮刁難先生,他亦是不以為忤,反卻更加歡喜。
姐姐要進宮承蒙聖恩,這是天大的喜事,有甚麼邪祟可言呢?
我微笑著噯了一聲,吩咐貼身丫鬟青錦,“你去後廂房取塊紅綢來。”
青錦極是個鬼精靈,深知我意,她滿口答應著卻不拔腳,烏溜溜的眼睛望著海棠樹。
後廂房是儲蓄過冬菜蔬臘肉的地方,哪裏有甚麼紅綢?
先生歎了一口氣,“罷了,罷了!著了你小妮子的魔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話你可得記著!”說罷,便淡淡笑著走了。
我微笑著蹲身施禮,目送老先生佝僂的身影緩緩遠去。其實我又何嚐不想聽取先生的話,不過難得見爹爹如此歡喜,實在不忍拂了他的雅興。
二門外的小廝攀在廊柱後撅嘴擺了個臉色,青錦眼尖,遙遙望見,湊在我耳畔輕笑,“小姐,木槿白公子來了。”
木槿白,潔如蒼槿,皎皎其白。
我的蕭郎,我的良人,我寧願舍棄薄府二小姐的名分也要誓死追隨的男人。
一路小跑著奔去二門,發上的簪翠玎璫輕響,我來不及平靜喘息起伏的胸脯,剛剛站定,梨花樹下便晃過一個雪白的影子,眉目如畫,風駿清雅,灩灩然是塵世難得一遇的好男子。
他寵溺地用手指滑過我臉頰,親昵道,“跑得很快是不是?臉頰竟這麼紅。”
抬首一望,是一雙灼灼明亮的眸子,深情款然。
我頭一低,竟微微有點情難自抑,恐失了閨閣禮儀,慌忙道,“哪裏是跑得很快呢。不過是庭院裏一棵枯死了的海棠樹今早又吐綻花蕾,爹爹說是祥瑞之兆,我一時看得興高采烈,臉頰方微微有些紅罷了。”
青錦在傍盈盈笑道,“可不是祥瑞麼,大小姐進了宮,連帶著整個薄府都一團喜慶,死樹都成活了!”
木槿白眉頭微微一皺,“令姊要進宮了?此話可真?”
我見他神色大異,不禁略微生疑,木大哥與姐姐並無交好,縱有一兩麵的擦肩緣分,亦不致於聞說婚訊之時這般驚愕。
但我猶是淺笑,“女子婚事豈可作假?家姐新晉封了七品讚善,明日晨起便要奉旨進京了。”
木槿白驀然有幾分失落之色,他勉強與我談笑幾句,不過是說些詩詞曲賦和新鮮戲文,便歉疚道,“天色不早了,我還有些事情要辦,妹妹也早些回房歇息著吧。”
我蹲身施禮,莞爾一笑道,“木大哥慢走不送。”
臨風玉立在那棵梨花樹前,看他嫻熟地翻身上馬,手握馬韁,一騎白馬湮滅在滾滾黃塵之中。
我的另一個貼身丫鬟朱綴無心嘟囔了一句,“這可真真古怪,往常哪次不是小姐催三催四的他還賴著不肯走,今天反倒爽快,竟一個人先騎馬走了。”
青錦在傍亦道,“小姐,朱綴說得不差,木公子今天確有幾分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