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作鎮定。
“果然是你……”九鬼澄隆小心翼翼地捧著茄子，啜飲著手中熱茶。水麵，波動著。
該來的，始終都要來。
人生自古誰無死。人生而等待，等待屬於自己的最終結局。
門被踢開。
一雙雙過度亢奮的眼睛，一柄柄殺人無數的屠刀冷冰冰地獰笑，笑對九鬼澄隆。亮劍。
不需要廢話，不需要多餘的動作，來者不善。狹窄的屋子裏，呈劍拔弩張之勢。
空氣中有悲傷的風聲。
一張略顯滄桑，或熟悉或陌生的臉孔慢慢地浮現在無數個殺氣凜然的海賊身後，帶著點慚愧傷感的內疚神色。
除了自己的叔叔，還會是誰呢？
“我很痛苦。”九鬼嘉隆一臉的不好意思：“我昨晚輾轉反側。”
“很好。”九鬼澄隆竟然失去了往日暴躁的脾氣，竟然冷靜地聽叔叔講故事。
“我總覺得，應該親手將我的好侄子殺死。”九鬼嘉隆一聲歎息：“才能表達我對你的愛護，才能表達我對死去兄長的懷念，才能表達我心底的哀悼。”
“很好。”九鬼澄隆沒有正眼看著含辛茹苦把自己帶大的叔叔，隻是扭頭望著窗外美好的景色。那火紅的楓樹。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九鬼澄隆突然發現，生命中的每一秒，都是那麼彌足珍貴。自己闔眼前把大好的年華浪費在“操女人”上，真是沒必要。叔父的嘴臉，是那麼的醜惡。
撥開雲霧，見月明。真相大白。
九鬼嘉隆為了支配熊野水軍，不擇手段，陰險而聰明地將大部分的海賊團結在其周圍。九鬼澄隆太清楚自己叔叔的脾性與手段，其不隻擁有超脫生死的覺悟與勇氣，也有超越於其他海賊的謀略。能夠令自己在毫無覺察的情況下，能夠令自己毫無先兆地陷入必死之境，舍叔叔其誰？
智者近乎妖，隻是澄隆不明白。有一件事不明白。
九鬼澄隆有幸坐上熊野水軍總長這個寶座，叔叔九鬼嘉隆的推波助瀾起了決定性作用。成也叔父，敗也叔父。今天，為什麼叔父舍得扼殺悉心培養的果實呢？澄隆不懂。
不懂，也不甘心。不過一切都與九鬼澄隆無關了，他很快就可以得到解脫。
所以他沒有力氣考慮這些嘔心瀝血的問題，免得想破腦袋。這個亂世，人尚相食，何況滅親？自己就是九鬼嘉隆登基的最好祭品。
這種殘忍的事情，在亂世人眼中，沒有啥大不了。
“好侄子，還記得小時候，叔叔怎生背著你，在誌摩七島眾陣中殺了個七進七出嗎？”九鬼嘉隆頹然跌坐在地上，哭喪著嘴臉。
他還是那麼喜歡對侄子講故事……
虧他有此等閑情逸致。
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戰役。九鬼澄隆心中不可觸摸的傷痕。
在他的記憶中，隻剩下三樣東西。第一，是死屍。第二，是死屍，第三，還是死屍。
天竟然是紅的。
耳畔，是九鬼家海賊絕望的慘叫，與誌摩七島眾戰士冷酷的吼叫。他看見父親冷峻的臉孔，仿佛老邁了幾十歲。他也看見了母親簌簌落下的淚水，秀眉緊顰。當九鬼軍腐爛的屍體，堆積成一座小山的時候，父親的雄軀，痛苦顫抖。
漫天的血液，成為了九鬼澄隆噩夢中最慘烈的背景。每當他大汗淋漓地，掙紮著從抑鬱的呼喊聲中，從重複不斷的夢魘中醒來之時，總會第一時間看見九鬼嘉隆滄桑而剛毅的臉龐。叔叔用彌漫著腥味的粗糙手掌撫摩自己的麵頰，微笑道：“我的侄子，我們能夠把青天覆蓋的地方，變成九鬼家的海洋。”他問叔叔：“我會被七島眾殺死嗎？”叔叔笑了，笑得燦爛，道：“我的侄子，你是未來海洋上的霸主，怎麼會死。”
九鬼澄隆也記得，當曾經以為永遠屹立不倒的田城城門轟然倒塌，當那厚重黑色的城牆崩潰的時候，他仿佛聽見了父親，九鬼淨隆心髒破碎的聲音。
悲風凜冽地刮過他的臉龐，身披的長袍在風中掙紮，發出裂帛的聲音。
心，猶如蒼涼的落日。喉嚨最深處感受不到溫暖的地方，洶湧而來無窮無盡的壓抑與絕望。
而父親九鬼淨隆傲立在田城高高的城牆之上，風從四麵八方灌滿了他的衣服，他的神色堅毅，猶如凝結的堅固的冰。
就是叔叔，九鬼嘉隆背負著澄隆，殺出七島眾的重圍，讓家鄉，田城不斷縮小不斷遠離。澄隆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因為他仿佛聽見，父親最後時刻的慘呼。道路兩旁，橫陳著九鬼家與七島眾的無數戰士屍體。
天地之間，似乎隻剩下他們二人。血紅的土地，前所未有的空曠。
“我的侄子，我會一直保護你，你會一直活下去，成為未來九鬼家的家督。”
弦猶在耳。
“我曾經發誓，我一定要將哥哥的兒子親手捧上家督的寶座。身為英雄，九鬼淨隆的弟弟，我可以感覺到宿命加諸於身上的責任。”九鬼嘉隆夾雜著哭腔的聲音驚碎了澄隆的回憶。
叔叔淚流滿麵，就像言情小說的男主角。
但九鬼澄隆知道，那幾滴眼淚，是真的。真的蘊藏著真正的親情。
他還有一個問題。
“你到底用了多少錢……”九鬼澄隆：“用了多少錢收買我的部下？”
如果得不到答案，他會死不瞑目。
喔？
擦去眼淚，九鬼嘉隆站了起來：“無它，我隻是叫那幫弟兄，以後少交一半錢財而已。”
少交一半錢財？
少交一半錢財，就可以叫那幫海賊對叔父死心塌地，就足夠令那幫海賊甘願一輩子背負著“叛逆”的罵名，就能夠令那幫海賊出賣自己的靈魂？
九鬼澄隆笑了。
人，就是這麼的廉價。
“無論如何，你都是我至親的侄子，血濃於水，我本下不了手……”九鬼嘉隆右手按到刀柄上，那曾經是撫摩澄隆的手掌：“但你竟然鬥膽與織田家作對，無異於自取滅亡……”
“對不起，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毀滅九鬼家的珍貴基業。”
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