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寺。
周遭幾盞油燈冥冥滅滅,不安詭異地跳動著。外麵風過江湖,“沙沙”之聲不絕,人人皆可耳聞。惟獨此等偌大的廟堂,卻連自己依稀的喘息聲也搜索不到。
我看到的,是黝黑孤寂的一切,稀疏的陽光艱難地越過牆壁的阻擋,沐浴在正德寺的地麵上。
黃金打造的佛像寶相莊嚴,似在低低地申訴著什麼,予人安靜封閉的感覺。
“蝮蛇”齋藤道三此刻正腰板挺直,穩坐於我的對麵,臉色陰晴不定。但見此人年過五十,卻仍然不減當年風采,容貌俊偉,依稀可見往昔美男子的風采。烏黑的長發晶瑩發亮,雙目深邃,神光內斂,高深莫測,自有一副難以形容,可以震懾眾生的淩人氣勢。
果真是不可一世的梟雄人物!我油然心生相見恨晚的共鳴感覺,暗暗讚曰。
齋藤道三威名震於美濃,已經不下十數年。此子謀略蓋世,更兼手段殘忍無情,向來戰無不勝,且是無人敢招惹的厲害角色。可是我實在無法想象以他如此尊貴的身份,何以自甘墮落,可憐巴巴地隱匿在路旁窺探我等?
蝮蛇啊蝮蛇,任你如何狡猾多智,也料不到我居然洞察了你的心意吧?
雖然我對齋藤道三一見便為之心折,殊不料,從道三臉上流露的驚訝表情可以察覺,他心中的詫異驚奇遠過於我,比我更甚!一派狐疑,迷惑的神色!
齋藤道三犀利的目光不住巡視我的全身,猶如臨大敵!漸漸地,緩緩地,他的眼神驀地蛻變!隱約出透出某種悲哀老邁,卻又佩服驚羨的意念!
意外?惶恐?佩服?豔羨……形形色色,實在難以用言語齋藤道三此刻眼神中的複雜韻味!
“難道……難道某家的幾個兒子都要係馬於此傻瓜的家門,成為他的家臣?”齋藤道三一張俊臉霎時間變得慘白,可怕無比。他喃喃囈語了兩句,便似再也按捺不住胸口沸騰的熱血,“哇”的一聲!奪口狂噴而出,盡是殷紅的鮮血!塗鴉得桌麵狼狽不已!
我唬得趕忙過去扶將道三,裝出關切的樣子道:“嶽父大人請保重身體!莫要太操勞了!”
齋藤道三一把摔開我那冰冷蒼白的手!鼎鼎大名的蝮蛇豈可示弱在自己輕視的傻瓜麵前?他勉強挺直腰板,重新屹立如山!猛地翻腕扣住我,沉聲道:“為何?為何?剛才你不是穿得活象一個土匪賤民的嗎?為何……此刻竟如此……”言猶未盡,道三早已掩住自己嘴巴,禁止自己泄露醜事出去!
我心下大樂,這老鬼不知是否激動過了頭,竟然舌頭打晃,說溜了嘴,不小心把自己偷窺我這個女婿的秘密道了出來!
此時正是櫻花爛漫的歲月,風裏不經意帶點寒冷之意,寺外樹梢葉子一陣騷動,我發覺自己的衣裳竟透進些許涼風!
齋藤道三自知失言,委實覺得尷尬不已,一張臉漲得通紅,不知如何應對!他兀自站不穩腳跟,可能因為剛才失血過度的原因,不住倒退了兩三步,方扶住牆壁站定,氣喘籲籲地說道:“想不到……想不到某家的女兒如此有福氣!有如此佳婿在膝下,某家夫複何求?”言畢,齋藤道三似乎渾忘自己身在何處,陡然胸中豪情洶湧,不自覺一陣長嘯!
“賢婿,你果真是少年英俊,春風得意啊!”道三語氣中油然而生酸溜溜的味道。
我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神秘莫測地裝作惶恐的樣子,道:“嶽父大人謬讚,信長愧不敢當!”嘴上雖如此謙虛,可我心底卻是得意無比!
為何齋藤道三對老子我的態度會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呢?為何道三此老鬼對老子我的態度會前倨後恭呢?關鍵就在於老子我的衣著打扮上!
前聞再續書接上一回,話說老子我在前往正德寺的路途上,故意打扮得猥瑣邋遢無比,刻意裝出一個活土匪的傻逼樣子,用意在於麻痹對本人心存輕視,偷窺本人的齋藤道三!道三看到老子我如此亂七八糟,不成體統的垃圾打扮,必定斥責本人無禮不敬,給本人扣上一個品位低劣的帽子!可是……可否猜猜道三那老蝮蛇在正德寺看到了一個什麼樣的信長?
哈哈!猜得不錯!老子我英俊瀟灑,風流倜儻,迷倒萬千少女,隻要稍加修飾,便可蛻變得如同潘安再世,嵇康重生!用古人的話來形容老子我,當真有龍鳳之姿,天日之表也!這也難怪,信長同誌可是戰國時代著名的美男子,老子我此番也是有備而來……在與道三會麵之前,老子早已梳洗幹淨,任何方麵都整理得一絲不苟,而且態度恭謹而不失威嚴,一洗尾張大傻瓜的尊容,儼然是活脫脫的天下共主!再者,一個我猥瑣邋遢,另一個我俊俏霸氣,更能形成強烈的反差與對比了!
道三一見如此高貴的信長,也不由得他不折服了!
“百年難得一見,百年難得一見,出類拔萃……這樣的一個男子!”齋藤道三眼神裏彌漫著末路窮途的暮態,猶如日落長河,是在感慨我的出眾特別,還是在感慨長江後浪推前浪,仰或在歎息歲月逝去,自己韶華不再?
“歸蝶她,還好吧?”齋藤道三此刻的語調竟然溫情脈脈,儼然一個和藹可親的慈父,而不是殺人不眨眼的蝮蛇!
我忙拱手垂首,恭謹回答:“托嶽父大人的鴻福,阿濃她在尾張那邊生活得很開心!隻是有點掛念嶽父您而已!”適時拍上一兩句馬屁是必要的。
我嘴角上露出一絲不可琢磨的笑意,道:“嶽父大人,說來奇怪!信長在前往正德寺的路上,無意中發覺,道旁某一破舊小木屋中,居然藏匿著一個猥瑣邋遢的臭老頭……那家夥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張望著什麼,好象是在偷窺信長的軍隊吧……”揭穿蝮蛇你的老底,讓你尷尬一下!順便反辱相機,回敬你窺探我等之罪!
“說起來,那個邋遢猥瑣的臭老頭,好象有點像嶽父大人你哩!”我強忍住笑,無形中故意加重了語氣,尤其是說到“嶽父大人”這四個字的時候。哈哈!道三,你這條蝮蛇也有老貓燒須的時候吧!看你如何應對!
“這個,這個……”
果然齋藤道三臉上一陣青,一陣紫,無言以對!老子說的一番話,句句是誅心之言啊!猶如一柄尖刀,狠狠刮了道三心髒一下!看到道三那老鬼此等窘態,好象骨鯁在喉似的,搞得我暗暗偷笑!
“啊哈!”我見好就收,忙不迭打圓場:“信長真是有眼無珠!英俊瀟灑的嶽父大人,怎麼可能是一個做著偷雞摸狗之醜事的髒老頭哩!信長說錯了話!懇求嶽父大人降罪!”奚落道三到這種程度就夠了,不然那蝮蛇惱羞成怒,可不是開玩笑的!寺外還埋伏著無數忍者和武士哩!想到這裏,我虎軀一震!
“哈哈!天下之間相似之人多的是!怎可怪責賢婿你呢?”老蝮蛇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重重地吐了一口氣,顯然輕鬆了許多,歡喜道:“賢婿真乃人中之傑啊!某家歡喜得緊!一見便為你折服啊!”靠!老子我沒有踢爆你老人家的臭事,你當然要恭維老子我一下啦!不然怎報答我為你這蝮蛇隱瞞事實之情!
於是兩人談笑甚歡,相見恨晚,不知時日之過也!
此刻天色向晚,月上中天,皎潔如同白日。真乃明明如月,何時可裰也!但見清風徐來,草長鶯飛,四顧空闊,我心底不勝慨然。齋藤道三似乎滿心歡喜,緊緊握住我雙手,笑道:“哈哈……難得今日你我丈婿相聚一起,來來來,今夜定要不醉無歸!”言畢那老鬼便要吩咐左右大排筵席。
這時候我正要倚靠齋藤道三那老鬼,期待與他結盟,得到一大靠山後台……難得這家夥一開金口,挽留老子我共進晚餐……蝮蛇一番好意,老子自然不會拒絕。
於是齋藤道三設宴於正德寺中,大饗群臣。老蝮蛇自然穩座東首主座,下麵侍立禦者各數十人,而老子我和齋藤義龍則分別列坐道三左右,可謂涇渭分明。但見人人錦衣繡袍,神采奕奕,各依次而坐,真有種盛世夜宴的味道!
十八名虎背熊腰,衣冠楚楚的帶刀武士,步履齊整地步入正德寺,排列兩旁。
龍套們梅花間竹般穿梭其間,為各人添酒和奉上美食,再次搞得老子我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驀地,一隊香衣鬢裳的歌舞姬飄將入寺,載歌載舞,增添著那喜悅歡慶的氣氛。
齋藤道三紅光滿麵,端起一酒爵勸道:“賢婿,某家年事甚高,不勝酒力……今夜就由劣子義龍代某家勸賢女多喝幾杯!先飲為敬!”說完齋藤道三豪放地一飲而盡!
“好!主公好酒量……”
坐在次席的那幫家臣忙不迭識時務地喝彩起來,正德寺回蕩著漫天的阿諛奉承之聲。人人舉酒祝賀。
齋藤道三象征性地過完場以後,環視筵廳一周,謂眾人曰:“今日之宴,乃見證我齋藤家與織田家之萬世情誼!從此以後兩家須得互助相扶!一方有難!另一方須得起傾國之兵救之!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我聽到這,心裏暗暗偷笑,道三老鬼此番話,不是與齋藤家一貫的戰略大相徑庭嗎?那蝮蛇一直以吞並我尾張國為大方針,並不斷灌輸給家臣,叮囑家臣牢牢記住此等策略……滅亡我織田家的誌向信念,在齋藤家所有人的心底駐紮得根深蒂固……此刻道三突然回心轉意,想必那幫吃飽了撐的家夥肯定會迷茫疑惑吧……
果然那幫齋藤家的廢物聽畢,個個麵麵相覷,俱各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迷茫神情,顯然對自己主公說的一番話感覺不可理喻……但識趣的他們很快鎮定下來,高聲頌揚道:“願得與織田家結為唇齒!我等皆衷心擁護主公之意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