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遠在紐約的朋友,竟然在新年的第一天,懷念著五十多年前的阿炳,江南的最後一把二胡,中國的最後一位樂師,不禁動容.爬上閣樓,找出我那把塵封已久的烏木二胡,關了燈,在黑暗中咿咿呀呀地拉了一回阿炳的那首《二泉映月》,心中的鬱悶好像得到了化解,思緒也回到了三年前的寒春……
也是元旦剛過,我和一位文字之交,一位江南的碧玉,一起從上海出發,驅車去無錫,不是為了遊山玩水,隻是為了去尋訪阿炳的遺跡,為了去解開心中的一個謎。對阿炳的興趣,除了來自於他那淒婉動人的音樂,還有一半是來自於我在海外認識的一位忘年交,一位見證了中國民樂幾十年曆史的老音樂家。雖然他早已隱去真名,隱於市井之間,流落天涯,隻留得琵琶在,這句昆曲《長生殿。彈詞》裏李龜年的一句唱詞,用在他身上,真是再恰當不過了,因為他十八歲便在中南海懷仁堂裏演出。他的一身技藝,在當代的音樂家中,我認為也是無出其右的。每當他來我處做客,除了彈幾首琵琶,吹幾曲笛子,有時還要拉上一段《二泉映月》,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一個活著的阿炳。他的老師曹安和、楊蔭瀏夫婦,便是當年替阿炳錄音的人。每當我們喝起二鍋頭,他便會向我講述當年的樂壇,還有阿炳。他總是會感歎唏噓,如果沒有楊曹二位的無錫之行,沒有那台蘇式的鋼絲錄音機,阿炳的音樂,真的會象《廣陵散》那樣,成為人間絕唱了。
一路上,我和碧玉談起了我所知道的阿炳。阿炳是一個道士,一個自幼在道觀裏混大的小道士,而且是一個老道士的私生子。他的生父華清和,是無錫洞虛觀雷尊殿的主持,也是道教樂班的班主。我想在那個年代,這便是無錫城裏最大的一個民間樂團了吧。他們演奏的是正宗的江南絲竹,不僅為了道教的齋醮法事,也為了民間的紅白喜事去吹吹打打,而且還會出入於大戶之家。於是一段經典的愛情故事便發生了。華清和愛上了一位大戶人家的小姐。一位知書達禮的閨秀,和一位出家的道士之間,自然不可能有明媒正娶的婚姻。隻有偷情一途。於是華清和這位不拘禮法的道士便在月黑之夜潛入了小姐的香閨,兩情相悅,一償相思。正象所有的故事一樣,小姐珠胎暗結,東窗事發。這期間又發生了多少故事,已經無人可知。最後的結果是,一位天才的音樂家誕生在雷尊殿旁的一和山房裏,而這位癡情的小姐沒有成為道士名不正言不順的妻子,而是在產子之後回到了深宅大院,不出數月,便鬱鬱而終。而華清和卻將自己的兒子悄悄地送到了老家東亭,由自己本家兄弟撫養,取名為華彥均。阿炳是他的小名。阿炳在鄉間長到七八歲,華清和思子心切,便把他接回自己的身邊,正式出家做了一名小道士,名義上是弟子,實際上是他的親骨肉。沒有母親的阿炳便在雷尊殿裏做了一名吹打的道徒。他先從打擊樂學起,這鼓板一職在樂班裏被尊為鼓佬,是一個樂隊的靈魂,江南絲竹樂裏的板鼓,實際上便是樂隊的指揮。小阿炳在父親的載培下,自然而然地成了樂班裏的頭兒,也傳承了父親的衣缽。什麼樂器到他的手裏,都能得心應手。而他父親的琵琶技藝,自然也全部傳給了他。華清和直到臨死前,才把他的身世告訴他。原來不是師父,而是父親。很難知道阿炳得知真相後,心情是如何憤懣。華清和去世之後,阿炳便理所當然地成了雷尊殿的主人。可以說,阿炳受到了當時最好的音樂陶冶,不僅有道教音樂數百年的真傳,也有來自民間的流行曲目,他在十幾歲時已是無錫城裏首屈一指的樂師。
年輕的阿炳,給後人留下過兩句很狂的話:我是一個無師自通的天師,我是一個吃喝玩樂的精!
前一句話指的是音樂,阿炳的音樂技藝雖然大部分得自於父親和那個班子,但他卻拒不承認,他認為自己的一切,都是無師自通的,是出自於自己的天份。當然他也會去向別的樂師學習,但更多的是為了挑戰對方,勝過對方。也許,這句狂妄的話自有幾分道理,音樂神童本來就是存在的,何況阿炳在那個環境裏,能夠隨心所欲的自習任何樂器,耳熟加上手熟,再加上天份,為什麼不能造就音樂上的小天師呢?
第二話卻是他自己的真實寫照。我們的小天師當然也賺了大把的香火銀子,於是吃喝嫖賭樣樣都精通起來,無錫城裏多了個浪子,出入青樓楚館,抽上了大煙,染上了梅毒,最後瞎了眼,怨不得上天的不公,隻能怨他自己的輕狂,一個沒有娘的孩子,最終走上了這樣一條不歸路,怎不令人歎息扼腕。
然而,話又說回來,如果阿炳不是敗光了廟產,瞎了一雙眼,流落到了街頭,還會有《二泉映月》這樣的曲子產生嘛?國家不幸詩家幸,阿炳不幸,卻給後人留下了永遠的樂章,師曠,貝多芬,華彥均,都是如此啊,見造物弄人,一至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