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人,曾含著淚,將我埋藏。用珠玉,用乳香,將我光滑的身軀包裹。再用顫抖的手,將鳥羽,插在我如緞的發上。他輕輕闔上我的雙眼。知道,他是我眼中,最後的形象。把鮮花灑滿在我胸前,同時灑落的,還有他的愛和憂傷。夕陽西下,我的愛人孤獨地離去,遺我以亙古的黑暗,和,亙古的甜蜜與悲淒。
——席慕蓉
那時候的天很藍很幹淨,沒有熏煙,沒有霧靄,雨水落下用碗擋住就可以拿來煮東西。
那時候的地也很綠,到處都有成片的原始森林,老虎出沒,豺狼夜鳴,晚上天一黑就關門。
那時候的人很單純,很少的欲望,很濃的人情,男子挑燈夜讀,夢想有日大展宏圖守家衛國平天下,女子織布裁衣,刺繡挑花,夢想夫賢子貴可以雍容華貴享盡榮華。
那時候的愛情也很含蓄,不像今天一見麵就可以山盟海誓你儂我儂把愛都直白於言語,隔天不愛了就各卷鋪蓋仿佛從不曾相識。那時候講究一個情字,婉轉在抬頭低頭的眉宇間,流轉在似笑非笑的嘴角裏,靜水流深沉在心底。
當然,那時候的人也很傻,常常未見一麵就空守一生或自殺殉情,即使水火同煮也一生苦熬。現在,你在許多地方還可以見到為此立傳的那些高大雄偉的雕龍畫鳳蘭花竹草的牌坊。
那時候的生活也很簡樸,沒有車水馬龍,高樓大廈,常常捏一闋詩詞,就可以在水邊半天沉吟,或者登高遠望,抒發無限誌氣。飲酒也是溫文爾雅的,把酒杯放在水裏,水動酒動,停住了,就是你的。卻不即豪飲,抿一口,沉吟幾句,實在不行,再一口幹盡。
那時候的生活也沒有現在安定。登高遠望,浮於心胸的,常常是人世滄桑,世事不定。
那時候,那時候有很多,但具體是什麼時候,藍薰兒也已經搞不清。當歲月長得跨過幾輩子的人生,哪些是開始,哪些是結束,往往都已經忘記。當然,有些事情即使經過多少滄海桑田歲月變遷也還是可以牢記於心的。比如臂膀上的這個印記。藍薰兒用手輕輕撫摸上麵凹凸不平的表皮。在明顯的觸感刺激下,她慢慢記起了雕刻它的那雙手。
那是一雙修長的手。勻稱,白皙,有力。
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想被它緊緊的握住,可是總不能也不敢。當然,最後她如願握住了。那時她想,人世間所謂的幸福也莫過於此了吧。即使那幸福是如此的短暫。
那時他們是在夢湖的竹樓裏。他們剛剛逃出定天。她嘴裏是鹹鹹的味道。是為他流的血。鮮紅的愛的血。那時她才知道愛那原來是這樣一種顏色:濃烈的、熾熱的、奔湧著的紅色。這個顏色一開始就流動在她的血管裏。他讓它呈現了出來。
當時,他抱著她,被敵人包圍著,隻能破窗而出。他抱著她破窗而出的時候,她看見了那絲白色的光線,她迅速地拉住窗欞回身擋住了那絲光。箭穿胸而過。終於,這支怨恨的箭射中了她。她現在還記得張弓的那個孩子。那個因愛生恨把臉蛋扭曲的孩子。女人常常是這樣,得不到的時候,那麼就讓它毀滅。她擋住了那女孩射來的毀滅之箭。
後來,天空下起了瓢潑的大雨。
總是這樣的,雨會在特定的時候,瓢潑而來,為洗刷印記,為滴刻人心。她記住了那刻雨潮濕的味道。愛的另一種味道。
他們沿著街道一路狂奔。雨打在她臉上,落在他身上,把他們變得濕漉漉的。他們沿著街道一直向西。在太陽落山的地方,他們有一個家。那個家是她一點點建築起來的。在湖邊,她用竹子和木頭搭起了這樣一個場所。因為她知道,愛是需要一個場所的。你不能等,你得在愛未來時就搭建好它。不然,當愛來時,就會變得無處藏身。
他們從街上出來後,在城邊的酒館偷來了一匹馬。雨洗刷掉了所有印記。那些人沒有追來,或許,他們根本就不打算追。
他們騎著馬到達竹樓的時候,她已經變得非常虛弱。他解開她的衣服,扔掉那些染滿愛的印記的綢和絹。塗上黃色的粉末後,他用布幫她包紮傷口。
再未有鮮紅的愛從她身體裏流失。
但是毒素讓她的嘴唇發紫。她喝下了他調製的藥。愛藥。
你喝過嗎?由口入心,隨著脈搏,再從心髒輸送到血管裏。每一次跳動,都是愛的力量。
她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
她在他的愛驅動下,活了過來。
但他卻哭了起來,像個孩子。
不是將軍,不是謀士,不是劍客,是個孩子。她的孩子。
她捧起他的臉。她讓他第一次知道了愛是什麼味道。
腥鹹的味道。從她的口流入他的心。
他把她抱到床上,跪在床前,跟她說對不起。他說他沒有保護好她。他說她不必為他擋住那支箭的。他的胸膛很厚,那支細小的硬物傷不了他。如果她死的話,他是活不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