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能滿地裹泥的時候起,我就知道有胡凃這個人了。

八十年代末,那時候小平爺爺提出的“改革開放”在我們那兒,也就是素來有“天府之國”美譽的四川盆地,還僅僅隻是一句口號。沿海人民已經開始開著小車住上了樓房,而我們還整日與家犬牛羊相伴,住的還是穀堆旁的泥瓦房。

我就出生在這個年代,當然,還有胡凃。

打小時候能記事開始,我認知裏的胡凃就是個二傻子,這已經是我們認為形容一個人最癡呆的修飾語了,沒有之一。用鮮家老二的話文藝點來說,也叫作“孤僻”。

胡凃算是個異類,他似乎永遠都缺乏表情。沒有同齡人的活潑,沉默寡言,就是那種三棍子打不出來一個屁的類型。他唯一的興趣,就是看書。很多次我們一群小崽子浩浩蕩蕩的組織去後山上幹仗時,路過他家門口,總是看見他搭著一張年代久遠的榆木桌子,默默的坐在院子裏看書寫字。在孩童的意識裏,大概隻要是年紀相仿的,都可以拉之入夥。

“胡凃,走一起去後山溝逮螃蟹!”

“胡凃,看那破紙有啥用,我們今天帶了彈弓,聽我爸說後山老多野山鳩了。”

“胡凃……”

可是讓我們失望的是,無一例外的,胡凃從來不搭理我們。偶爾被我們吵得不耐煩了,他會從厚厚的書本後麵抬起頭,看看我們一群人,又看看手裏的書,然後指著書本搖搖頭,示意自己的選擇。時間一久,大家的耐心消磨殆盡了,也不再試圖叫他一起玩兒,不知道是誰給他取了個外號,叫“胡木樁”,用來形象的描述胡凃,他總是能在院子裏從日出坐到日落,一動也不動。

“喂,胡木樁,我看你家院子裏蚊子挺多的,都是你喂的吧?”

“胡木樁,上周我和我媽去趕廟會,我看你跟廟裏的菩薩差不多,幹脆我點幾根香,把你供起來算了,哈哈哈……”

我們開始轉為試圖以這種方式激怒他,然而胡凃總是專心致誌的看書,甚至連抬眼看我們的動作都省下了。這簡直就是一種無聲的蔑視。這種日積月累的矛盾引起了我們強烈的不滿,大家對於胡凃的態度,從嘲笑發展到了赤裸裸的挑釁。我們有時候會走到桌前推搡他,丟掉他的書。一開始胡凃會雙拳緊握,緊咬下嘴唇,我們滿心雀躍的希望他撲上來打一架,但他每次都忍住了。結果到了後來,我們的做法再也換不來他的任何表情。他會默默走到一邊,撿起被我們丟掉的書本,再默默的搬起桌子回房間。

跟胡凃完全不同,那時候我在整個生產大隊都是赫赫有名的地痞流氓。我生下來有七斤多重,越長大體型上越是繼承了我爸的壯碩。等到三歲時,我的個頭在整個生產隊的同齡孩子裏已經是鶴立雞群。就因為我長得壯,其他的小崽子都愛跟在我屁股後麵成天哼哼哈哈,今天跟我進王家的雞窩掏一窩蛋,明天又在李家的灶頭上偷幾個饃,時間長了,走到哪兒都有人對我指指點點。

“瞧,楊家那個混賬小子又在晃悠了,我得回去看著我的雞。”

“可不是,我也回去看看,鍋裏還熱著饃呢,可別又讓這兔崽子順走了。”

爸媽早已經習慣了用棍子跟我講道理,對我來說挨打壓根兒不可怕,因為父親用荊條抽我的時候從來不會褪下我的褲子。我是個有心計的人,每次犯錯後預感要挨打了,我就提前多穿幾條秋褲在裏麵。有一件事十分可氣,每次爸媽打我時,總會一邊掄圓了棍子一邊嘴裏叨叨。

“小兔崽子你給老子不學好,看看人家胡凃,成績好又聽話,你個不爭氣的東西!”

我覺得我可能是最早體會到“別人家的孩子”這個概念的人,胡凃自己都不知道,他莫名其妙就成了我心裏最大的敵人。可是我並沒有學好,依舊可勁兒的造,打挨得越多就越是痛恨胡凃,誰讓父母拿他來作比較的。

很多個夜晚我都在做同樣一個夢:我拿著繩子衝進胡凃的家,燒了他的書,把他捆起來丟到後山去,讓山鳩紮堆的折磨他,我希望最好是啄瞎他的眼睛,讓他再也看不了書。

無數個日日夜夜,我從來沒有“指望”過這位高尚的、別人家的孩子能夠和我成為朋友。以致於在胡凃走了以後,我常常憶起最初年少時,我與他相識相恨再到相知的歲月,總會因世事無常而平添幾許傷感。

我家裏的情況比較複雜,像我爸就不是我奶奶親生的,說起來算是個抱養兒。奶奶年輕的時候因為一次意外事故不幸失去了生育能力,爺爺這邊,當初毛主席提倡“人多就是力量”,所以祖爺爺養了五個,我爺爺是老二,上麵還有個哥哥。年輕時這位追本溯源算是我親爺爺的漢子參了軍,後來抗美援朝的時候隨部隊去打仗,戰爭結束後定居廣東,再也沒有回過四川。爺爺的哥哥生了三個孩子,我爸是老幺,上麵還有兩個兄長。因為實在是不忍看我爺爺膝下無子,所以他哥就把我爸過繼到了四川,由我爺爺奶奶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了。我至今仍然不理解的是,民間流傳的是“爹娘最疼幺兒”,為什麼我父親作為最小的一個,反而交到了我爺爺奶奶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