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肯定,如果她和他上了床,很可能的結果是這個男人立刻對她索然無味,好比一本已經翻到最後一頁的書,再也沒有興趣讀第二遍,所以她決心要把這個謎底留到最後。
雖然,這個謎本身並不怎麼神秘誘人。如同解開一道數學方程式,艾琳泂悉了山海根本的意圖,激情被理智替換,她變成一位世故老練的女人。
然而幾年前,她可不是這樣。那時候,她還淳樸得象剛剛拔出土的蘿卜,市政府建設大城市的構想改變了她和很多人的命運,土地淪陷了,鄉村被城市蠶食,春耕秋收的勞動者在領到一筆巨額補償費用後變成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的有產階級,她的父母開始象城裏人一樣天天念叨投資,保值,置業和養老,幾年下來,他們唯一感興趣和真正實施的項目隻有麻將。
艾琳也迅速被城市同化,或者說是異化。手上的厚繭褪去,皮膚漸漸變白,勞作的身體因為鬆懈開始發胖,就象突然荒廢的田地亂草叢生。她嘴邊開始出現一些新名詞,知道什麼叫“小資”和“時尚”,懂得區分化妝品的牌子,惡補了一些出入社交場合的禮儀,養了一條跟她一樣胖乎乎的比熊犬,伺候得比對她父母更好,將家庭的廚房視作男廁所,不再入內。
魯迅先生在《呐喊》自序裏寫道:“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麵目。”反過來,有誰從貧窮突然小富,大概會看不清自己的真麵目。
艾琳一家即是明證。她的父母以有錢人自居,對於一切接近他們,尤其是他們女兒的人,都抱著一種警戒的敵意,艾琳因為盲目的自高自大,魯莽地槍斃了不少勉強入眼的追求者,幾年下來,不斷的新陳代謝中,追求者隊伍猶如時光流逝,大量減員,竟有全軍盡墨的趨勢。
艾琳最近學到一個詞“剩女”,日本人所謂“敗犬”,象是為自己量身打造,心裏不免著慌,山海恰在這時出現。
自古以來,男女擇偶的標準千奇百怪,包羅萬象,同時與時俱進,變化無窮,從“詩禮傳家”到“根紅苗正”,從劉巧愛人家“身強力壯有本領”,到傾慕張海迪身殘誌堅的進步青年,正大光明的旗幟下似乎都閃爍著利益的陰影,當這麵冠冕的旗幟上打出經濟時代的字樣時,這種逐利的欲望更加赤裸,無論萬元戶還是CEO,副科長還是富二代,核心思想隻有一個:物質。
若有區別,不過是稱謂不同,現金與期貨而已。“有車有房”清楚明白地寫在戀愛資格準則第一條,如同國際質量認證標準。山海無車無房,首先減分。艾琳第一次聽介紹山海,把“山海”聽成“清高”,駭然現在還有如此標謗自己的怪物。
他也有資格清高?有機會看破世間繁華而追尋心靈永安的人,通常是境遇優越的人。比如佛祖,比如賈寶玉。山海這樣隻相信白紙黑字才寫著真理的書生,將來能夠象古代戲文編造那樣發達嗎?那可懷疑得很。
他來自縣城的小鎮,這也讓她不太喜歡,雖然以她現在“農轉非”的身份,不過是百步笑五十步,可是正是因為經曆過同樣的境遇,所以倍加在意。最令人痛恨的,山海對他並沒有表示過分的熱情,無精打采,單憑這一點足以把他立刻槍斃。
可是,每一個女孩,總是喜歡身邊有追求圍著,這跟花和蝶的關係一樣。山海有一個拿得出手的研究生頭銜,----比她閨密那個職業學院的男友體麵,相貌,----也還勉強,不妨先留著,等待替換,總歸自己不會損失什麼,如同宣判死刑,隻待秋後問斬,或者象手頭緊而暫時不能完成新的購置計劃,暫時將就。
幾年的時間,這個曾經單純的農村姑娘,至少在思想上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現實,精於計算的城市女人。
“拿著。”艾琳把手中肉乎乎的小狗往山海手中放。公眾場所,艾琳並不吝嗇施舍她的親密。
“吃飯帶它啊。”山海問。
“它也要吃飯。”艾琳瞪他,兩隻小眼睛從胖臉上探出頭來跟山海見麵。狗通人意,嚴肅地看著山海,衝他吐舌頭,配合地表示不滿。十分鍾後,他們進了一家裝潢華麗的咖啡廳。
這種店現在大行其道,象傳銷一樣全國連鎖,胃口不習本鄉水土,品味陽春白雪,神情儼然的成功人士,小資情調的年輕男女都喜歡來這裏練習刀叉的使用,或者要一杯英文名字的飲料發呆,門庭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