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無庸又撥了撥香灰,看向放在一旁的匕首、鴆酒、白綾。
一爐的香便快燒完了,殘灰都堵在裏麵,像極了在雍親王府的那個晚上。
那是張二夫人那個廚子被斬的晚上。
四爺與年主子在一塊兒,才雲雨過,隻叫年主子念佛經,還待要做些什麼,晦氣的張二夫人便候在外頭了。
四爺隻一句話:叫她滾。
年主子卻還有些於心不忍,可轉眼又隻能陪著四爺親熱。
有時候覺得年主子是個心狠的,可有時候又覺得她沒黑到家,因而最後隻能死在翊坤宮。
死前,年主子還見了張二夫人一麵。
那時候,人是蘇培盛送走的。
可蘇培盛回來說,他犯了欺君之罪。
年主子的下場不大好,不過這個晚上是不知道的。
張二夫人在外頭站了一個時辰,不是在府外,是在院子外頭,台階前麵,距離屋子並不遠。
這也是蘇培盛作的主張,將人給放了進來。
張二夫人也不說自己來幹什麼,仿佛她往那兒一候,四爺就知道她求的是什麼一樣。
實則,四爺似乎也真知道。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外頭下了雨,年主子都睡過一覺了,主子爺起身時還在半夜,捧了手爐,便問:“她還等著?”
高無庸於是小心翼翼上去說:“還等著,外頭下雨,冷得厲害。”
四爺於是一挑眉:“凍著她。”
屋裏暖暖和和,安安靜靜,沒人敢說話。
張二夫人還在外麵。
於是,胤禛又道:“方才爺不是叫她滾嗎?”
蘇培盛又跪了下來:“張二夫人她……”
“也就是個強脾氣,看她能撐到幾時,人都死了還想要個屍首!”
四爺麵皮都沒動一下,叫人端了碗茶來吃。
高無庸瞅了外麵一眼,掛著燈籠,雨幕裏影影綽綽,看不分明,確有一道影子杵在外麵動也沒動一下。
端著茶,胤禛就走到接著廊邊的簷下看著,似乎頗覺有趣。
過沒一會兒,四爺便叫人給他披了大氅,打了傘,朝著庭中去,站在台階上,就低眼看著張二夫人,道:“求爺辦事,也該有個求爺的模樣,是也不是?”
張二夫人身子似乎抖了一下,高無庸手裏提著的宮燈也閃了一下。
雨珠淅淅瀝瀝掉下來,地上濺起一團一團的水花。
顧懷袖渾身都濕了,嘴唇顫了顫,開口澀聲道:“奴才……”
“跪下。”
胤禛打斷了她的話,隻有這兩個字。
跪下。
對高無庸與蘇培盛來說,這真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字眼。
可當時的張二夫人臉上是什麼表情?
蘇培盛說他又不記得了。
高無庸想想,也不記得了,卻不知是不願意想,還是真不記得了。
四爺見她沒動作,又慢聲重複了一遍:“跪下。”
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張二夫人終於跪了下來。
她像是被人抽空了所有力氣,甚至抽去了脊梁骨,伏在了雍親王跟前兒。
四爺捧著手裏,那手還是溫溫熱的,伸出去便掐她下頜,麵無表情道:“當奴才,好好聽話。”
張二夫人沒說話。
胤禛似覺無趣,便又放了,隻把手爐砸到顧懷袖麵前,還是那句話:“滾吧。”
當啷一聲,被雨落的聲音掩映在夜色之中。
香爐墜地,香灰全落出來,一如胤禛這一生最後的一刻,珠串墜地。
慘白還帶著餘溫的香灰撒落雨中,很快被髒汙的水給浸濕,貼在地上,像是幾條難看的蟲子。
當時四爺沒發作,回去生了好大一通火氣。
蘇培盛個嘴碎的,又說了,還以為當時四爺要把張二夫人拽到榻上去呢。
高無庸全當自己沒聽見。
隻是如今,一切都想起來。
高無庸抽了匕首出來,仔細用袖子擦了幹淨。
香爐裏最後一縷檀香,幽幽地盡了,隻餘下滿爐殘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