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別院中寂靜的空氣裏,僅有簷角的護花鈴隨風蕩出清脆的聲音。窗內一名女子托腮沉思,望著外麵的星辰出神。手裏拿著的,是一枚木牌。玉雁門所有弟子腰間均掛著表示身份的木牌,而此時女子腰間就正掛著一個。然而這一個和手裏的木牌,有些不一樣。
手中木牌四周畫著精致的符文,中間娟秀的字體幹淨漂亮:“玉雁門掌門玉流景”。而腰上的那枚木牌,卻在青色紗衣遮掩下,淺淺露出“弟子”二字。
“景兒,你暫且戴著這粗糙的木牌,待到封典來臨,自會把我在千玉坊重金訂做的翡翠鏤金玉牌交給你。”三日前,玉姑還這麼安撫她。
我不計較。撫摸著木牌,她的嘴角無奈地勾起一個落寞的微笑。自從她被玉姑收留,就一直有一個傳言說她將會成為玉雁門的下一任掌門。她心裏知道,因為這個傳言,門中諸多弟子都不喜歡她,卻在表麵上殷勤獻媚、拚命討好,而在背後,她這得天獨厚的條件也不知有多少人惡言中傷。尤其是玉雁門大弟子玉饗,對她更是仇視,幾次三番想置她於死地,卻從未成功,還常被玉姑抓個現行而受盡懲罰。玉饗一介女流,心中之恨怎能用言語描述,大約連眼神都可剝掉流景身上幾層皮吧。
護花鈴輕輕晃蕩,聲響清靈。流景聽著鈴聲,同時努力辨別著遠方傳來的弟子們忙碌準備封典事宜的聲音。
突然,她的眼神變得犀利非常,精準地盯住了某個方向。
一陣輕微的風聲傳來,她屏息凝神——來人似乎用了禦風術。她放下木牌,纖細的手指已悄悄開始結印。
“師姐!”
流景一愣,鬆了一口氣。推門而進的是她的小師妹,人無心機,清澈透明,跟流景關係說不得好,但是也並不糟糕。這麼多年,小師妹也算是她唯一的朋友了吧。
“何事?”流景淡淡地問。
“封典即將開始,”小師妹突然停下喘了幾口氣,方才接道,“玉姑讓我喊你過去!”
這麼快。
穿上月白的法術長袍,袖口用金線繡著一枚高貴而簡單的雁形圖案。平常習慣於鬆鬆紮起的烏黑長發如今變成了精致的發髻,垂著一根琉璃簪。
“我不喜歡這個發型……”流景扶額,隻見小師妹笑道:“不怕,封典之後,師姐便可以恢複原來的樣子了。”
一同離開寂靜的別院後,小師妹便不見了蹤影,流景獨自一步步走上百級台階。耳邊人聲鼎沸,到處都是恭賀聲和笑聲,而在這其中,又有幾分真情?流景有一絲恍惚。抬頭看去,燈火連綿,迷蒙的夜色下,燈光似乎逐漸擴散彌漫,直至籠罩了整片天空……
“快走……”可怕的大火,逐漸斷裂的橫梁,畢畢剝剝的燃燒聲,那是毀滅之神在歡唱……流景迷惘地伸出手,眼前成了一片血泊,血泊中仿佛有幾個蠕動著的屍體,或許那是毒潭裏的蟲殼,還是黑血化成的琥珀?那個聲音,仿佛是從一張斷裂的嘴唇中拚命和血吐出,如此可怖,如此遙遠,卻又如此親切……
這些糾纏她十年的幻覺,始終不曾棄她而去。
十年前,她該是一個七歲的懵懂女童,然而七歲之前的記憶卻似乎已經被生生剝去,一絲不留地消散了。她隻記得當時毀滅般的場景,隻記得有一個自稱玉姑的人抓住了她無助的手。火光中是那個女子的臉,年輕妖嬈的身軀傲然挺立,臉龐冷若冰霜,眼神裏卻流露出慈母般的憐惜——那一刻,她甚至相信這個人是她生命裏唯一的依靠。
當玉姑牽著她的手來到這個地方時,一切都陌生而疏離。她天賦異稟,得玉姑厚愛,於是,這便決定了她這十載青春的寂寂流年。
燈火迷離,她一步一步走上這百級階梯,恍若走過她十年寂寥的人生。月白的長袍輕拂過地麵,卻不沾一絲灰塵。清麗的容顏神情恍惚,雙眸卻有剪水秋波的絕代風華,旁人心中驚歎,嫉妒更甚。
水晶高壇之前,流景站定。轉過身來,是玉姑充滿欣慰和希冀的臉。她有些震驚。除了記憶最深處的大火中,玉姑曾露出短暫的一抹慈愛目光,這麼多年來,她卻一直不苟言笑,冷漠如霜。而今日,竟帶了微笑。
她感動地看向玉姑,而玉姑卻將一枚翡翠鏤金名牌遞了過去:“掛上它吧。”繼而,她看向階下沿途滿站的玉雁門眾弟子,高聲宣布道:
“從今日起,我玉姑便退居玉雁門的長老,而新一任掌門,則由玉雁門最有天賦的弟子玉流景擔任。相信玉雁門在玉掌門的帶領下,一定能夠名揚武林!”
“弟子誓死跟隨玉掌門!”
階下千人紛紛行師徒大禮,朝流景跪拜。
這一刻,流景隻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目光幽遠。手中緊握的玉牌上赫然雕琢著幾個金色的大字:“玉雁門掌門玉流景”。
這幾個字,仿佛是一項華美的枷鎖,將她此後的一生都牢牢困在玉雁門中,永世不得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