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妻子對我說:“你知不知道你的腦子裏有好多碎屑啊,我的腦子裏也有。這是我早晨梳妝時,照鏡子照出來的。我們的關係出了問題,就是因為那些碎屑日日夜夜層層積壓的緣故。它們生得很惡心,像發黴的垃圾那麼肮髒。”

我聽後很吃驚,趕緊去照鏡子,但什麼也沒有照出來,不禁懷疑妻子的話,照鏡子怎麼能照出腦子裏的東西呢?不過我很快就感覺到了,在我的腦子深處,果真像有奇怪的細小物質在流動——它們一波一波推擠著毛茸茸的神經和觸突,像洋蔥皮似的,一層一層朽爛地、做陰水狀翻卷。

“碎屑被頭蓋骨啊、海馬啊什麼的給覆壓住了,掙紮不出來,造成了憋氣,從而破壞著人際關係,麻煩便由此而來。這真是要命的事情啊!”妻子冷靜地看著我說,像是早已習慣了碎屑的壓迫。

妻子是跳芭蕾舞出身的,修長的大腿,粉嫩的皮膚,經常穿白短褲和練功襪,玉潔冰清的模樣,廢物儲藏室般的腦子裏卻黑壓壓地堆滿了碎屑,想起來就不由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另外,她怎麼知道海馬呢?這是腦科學的術語。自從發現腦子裏有碎屑後,她連班也懶得去上了。這樣下去,我們的關係不出現危機才怪呢。而我更擔心的是自己的生命安危。頭腦中的碎屑是看不見的,卻似乎是一種比腦瘤還要陰險詭譎的東西,這源於我對它的一無所知,這才是最恐怖的。自此以後我和妻子見麵都謹慎小心了,好像多看對方一眼,大腦裏的碎屑就會帶著毒液,沿著鼻孔和耳道狂噴出來。我們開始分床睡覺,也不在一起吃飯了……

“唉,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簡直快要崩潰了,咱們離婚吧。”一天,她提議道。

“還是先想想別的辦法吧,聽說吸屑師就要到咱們這座城市裏來了。”我故作鎮定,好像早有準備似的說。“吸屑師”這三個字使妻子眼中冒出了稀罕的亮光。是的,這種情況隻有吸屑師才能處理,普通醫院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因為,確切來講,這並不是一種疾病。

吸屑師真的來了。他好像是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他在全國各地遊曆,吸走民眾頭腦中的碎屑,為大家解除痛苦。像初升的太陽一樣,他的光芒終於照射到這座城市裏來了。不僅他本人來了,他還帶來了一個龐大的團隊,包括他的助手、機械師、檢驗師和雜役等,對外稱做“吸屑團”。吸屑團長蛇般的隊伍,蜿蜒行走在大街上,還奏響著搖滾般的音樂,像盛大遊行一樣,引起了火暴而持久的轟動。萬人空巷,市民們都走出門來,重新有了希望似的夾道歡迎,車輛都靠邊停放,鳴笛示意,電視台做專題采訪,報紙在頭版頭條爭相報道,市長出麵設盛宴接待……吸屑團全體成員,被安排下榻在城市最好的五星級賓館裏,還有軍人、警察和保安二十四小時輪流守衛……前來申請吸屑的市民排成了一眼看不到頭的長隊——這時,我才恍然明白過來,這座城市裏,似乎人人腦子裏都有碎屑,我們一直都在碎屑的壓迫下生活著,這麼多年居然熬過來了……

很快,吸屑團便在賓館大堂設立了接待處,為大家做生物活體檢查。我和妻子半夜就起床了,結果還是排在了十公裏之外。隊伍移動得像蝸牛,排隊者都形容枯槁,這麼多年來,碎屑擠榨得人們失去了活力,大家卻一直蒙在鼓裏,現在終於大夢初醒了……排了三天三夜,終於輪到我們了。我們進入賓館大堂,見這兒已被設置成了吸屑檢查的臨時現場。吸屑師本人並沒有現身,具體負責操作的是他的助手們。他們首先向人們提出一些問題,比如“你是怎麼知道我們的”,“發現自己腦子中有碎屑多長時間了”,“采取過什麼措施”,“向誰報告過”之類。一邊說一邊投射出專業而沉著的目光,好像他們跟我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類。的確如此啊,至少他們的腦子裏是沒有碎屑的。我對這些天外來客一般的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接待我的是一個胖乎乎的矮壯年輕人,他手執一根筷子模樣的透明東西,徑直插入我的耳朵,向深處探去,然後輕輕地攪拌了一陣子,好像撲哧一聲,忽然捅進了大腦裏。我疼得差點叫出聲來,但想著未來的家庭幸福,戰栗地忍住了。胖子一邊巧妙地使著手勁,一邊細聲慢氣地說:“實際上什麼感覺也沒有的,疼痛什麼的,完全是你的幻覺!這證明你被碎屑迫害得太久了,你快被它主宰了。你知道這是一種什麼儀器嗎?告訴你吧,是中微子儲空探測器!用來檢查你腦子裏到底有多少碎屑的……”

“啊,啊,總算把你們盼來了。”我努力地咬緊牙關,翻著白眼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