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自老百姓
時近午夜,克裏姆林宮的燈光逐漸暗了下來。
這是昔日俄國沙皇舉行加冕盛典的場所。據說在17世紀它最輝煌的時候,整座宮殿鍍金繪彩,到處是昂貴的地毯和精致的雕塑。每當天色變暗,一簇簇火光便相繼點亮,似乎在夜幕中炫耀著皇室的高貴。
現在,這座宮殿雖然已沒有昔日作為皇宮的奢華,卻雄偉依舊,莊嚴不減。空曠的大廳十分寂靜,偶爾有輕微響動,仿佛蟄藏著一隻不安分的小獸。
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普京沒有通知任何人。他獨自一人出現在安德烈大廳,踏上白天已經鋪好的紅地毯,從大廳的入口舉步,緩緩踱到正廳最前方,然後優雅轉身,向左右各掃視了幾秒鍾。
自信的笑容隱隱浮現在這個男人硬朗的麵孔上:很好,一切都很正確。
這是2000年5月6日的深夜。再過幾個小時,陽光將吻醒紅場上棲息的鴿群,微風會喚起道路兩旁佇立的白樺,俄羅斯第二任總統的就職典禮也將在這裏舉行。
從莫科斯出發,朝西北方向行進,會到達俄聯邦歐洲部分麵積最大的特維爾州。這片土地上,有一個名叫圖爾根諾斯基的村莊,它既不是特別富庶,也沒有獨一無二的景致,顯得並不起眼。
在一戶村民家中,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伸出粗短有力的手,指向老舊樺木幾案上的電視機,激動地說:“瞧,那可是弗拉基米爾家的孩子!”
正坐在地上修彈弓的男孩抬起頭,看著屏幕上那個小個子、藍眼睛的男人,皺著眉頭朝他的祖父嚷嚷:“您說過太多次了!”然後,男孩低下頭,重新投入自己的“武器”修理工作中,比之前更加專注。
老人口中的“弗拉基米爾”是弗拉基米爾·斯皮裏多諾維奇·普京,也就是剛剛入主克裏姆林宮的總統先生的父親。他曾是一位勇敢的潛艇艦隊士兵,後來在衛國戰爭中受了傷,不得不告別戰場。退役之後,老普京的“戰場”就轉移到位於列寧格勒(現聖彼得堡)的一家工廠。直到他的兒子逐漸在政壇嶄露頭角,老普京也沒有停止工作。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普京能夠在父親的人生經曆中得到政治啟蒙。即使擴大到整個家族,也未見任何一位親屬曾在政治方麵有所作為。如果非要挖掘這位平民總統的家族背景,那麼,他的祖父斯皮裏多諾要算是曾經距離國家權力中心最近的一位。
斯皮裏多諾不是什麼大人物,他隻是一位廚師。但別小瞧了這位在爐灶旁工作了一輩子的人,他精心烹製的菜肴,曾被端上列寧的餐桌,也被斯大林享用過。
在普京的父係直係親屬裏,斯皮裏多諾是農奴製被廢除後出生的第一人。
俄語中,“農奴”與“魂靈”是同一單詞。作家果戈理在長篇小說《死魂靈》中,帶著含淚的笑把俄國社會的痼疾無情地揭露出來:農民生則為奴,流血淌汗地勉強生存;即使不幸死去,他們尚未被注銷的戶口也會被貪婪的地主當做商品倒賣。俄國沙皇亞曆山大二世很早就痛下決心,要廢除農奴製——那是社會的毒瘤和膿包,腥臭的味道在廣袤的土地上彌散不去,吞噬了無數人的生命。
在寒風凜冽的時節,很多農奴穿著破破爛爛的老棉襖,棉絮露在外麵,稀疏的胡子在風中顫抖;他們垮塌著肩膀,佝僂著脊背,手指枯瘦,雙腿打著羅圈兒,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哆嗦著。可憐的人,一生都沒有過一天好日子。
1861年,沙皇政府終於意識到“若不棄小利,則大利難保”,農奴製被廢除。出生於1879年的斯皮裏多諾,幸運地沒有被貼上“農奴”的標簽。他少年時開始在特維爾地區一家小飯館做學徒,後來去了列寧格勒的餐廳。不知出於何種際遇,在十月革命後,他成了列寧的廚師,並追隨這位偉大的革命導師去了莫斯科。再後來,他成了領袖斯大林在瓦爾泰政府別墅的多名廚師中的一位。
斯皮裏多諾有很多機會接觸到整個國家的權力中樞,這無疑增長了他的見識與閱曆,甚至讓他比政治局成員更近距離地觀察到一些細微的政治動態。但是,這些寶貴的經曆似乎隻是豐富了他茶餘飯後的談資,並沒有成為其為前途鋪路的磚瓦。
據說斯皮裏多諾是個性格十分倔強的老頭,假如有人無禮冒犯了他,那麼他會立刻摘下圍裙離開廚房。不過,他並不習慣於為難別人,一旦對方彎腰道歉,他也能欣然接受對方的歉意。
在他工作的療養院裏,有一座通風良好、空間寬敞的地窖,裏麵除了貯藏著一些果蔬,還有甘醇的美酒。有一段時間,斯皮裏多諾掌管著地窖的鑰匙,但他連一片菜葉也不曾帶回自己家中。他更願意用勞動換取自己需要的一切。
普京幼年時偶爾也會到祖父家裏住上幾天,但小普京不僅從沒機會與領導人共享美食,甚至因為偷吃祖父為其他政府官員做的點心而被擰紅了耳朵。
小普京摸著通紅的耳朵,不滿地望著他的祖父;老頭兒撚著胡須眯著眼睛,打量著一臉委屈的孫子。
這對視的祖孫二人,恐怕都沒有想到,在幾十年之後,普京會入主克裏姆林宮。
在普京之前,這大概就是他的家族最靠近權力巔峰的時期了。而即使在這個時候,權力與他們本身也並無實際的關係。
再向前追溯,在普京家族的眾位先祖中,再沒有誰是顯赫權力的掌握者,甚至也沒有任何在軍事、科技、文學、藝術等領域中引人關注的佼佼者。他們大多是普普通通的平民,在廣袤的田野裏、繁忙的工廠裏,或勤勞或懶惰地度過了一生。
如果不是出了普京這樣一位大人物,那麼,這個家族就會像西伯利亞森林裏的一棵落葉鬆,或像伏爾加河中的一滴水,消失在曆史的洪流中,不為人知。
顯然,普京的出現,讓這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掌勺不掌權的家族
“瓦斯科夫幾次想去撿起子彈盤,但每次稍一動作,便會招致四麵八方敵人的射擊。他被憋在狹小的,甚至不能轉身的空間裏,氣得滿臉通紅,幹著急卻使不出勁兒來。山上的德國兵分成兩路,慢慢地向大岩石圍攏過來。”
在蘇聯作家瓦西裏耶夫的小說《這裏的黎明靜悄悄》中,主人公瓦斯科夫無數次迫近死亡。當他與戰友藏在岩石後麵時,像雨點一樣稠密的子彈凶狠地撞擊著這塊掩體,他們四周碎石迸射,聲聲震耳。這是1942年的蘇聯,第二次世界大戰進行得如火如荼,東斯拉夫人和日耳曼人的鮮血染紅了整片東歐戰場。
普京的父親不僅是這場戰爭的見證者,更曾作為一名士兵參與戰鬥。
老普京出生於1911年。他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另有3個兄弟和兩個妹妹。當他3歲時,在遙遠的薩拉熱窩街頭,一個名叫普林西普的波斯尼亞青年,繞過重重衛兵,槍殺了奧匈帝國的皇位繼承人斐迪南大公和他的妻子索菲亞。這一舉動觸發了某個神秘的機關,緊鎖的牢門被撞開,早已蓄勢待發的名叫“戰爭”的野獸咆哮著從鐵籠裏衝出來,噴出熾烈的火焰,瞬間把歐、亞、美大陸變成了火場。
第一次世界大戰即將結束的時候,俄國爆發了十月革命,蘇維埃政權誕生。又過5年,在1922年的年末,俄羅斯、白俄羅斯、烏克蘭等國聯合組成了蘇聯。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打出來一個蘇聯”未必準確,但在戰爭——這最殘酷最冰冷的改革方式的推動下,俄國人的生活確實發生了深刻的改變。
不過,對於幼小的孩子來說,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還不及農場裏的牛犢丟了顯得重要。那段時間,老普京還像所有同齡人一樣,在時代的疾風驟雨裏,享受著童年的快樂。直到17歲時,他認識了少女瑪麗婭·伊萬諾芙娜·謝羅莫娃。
如果把普京的父母相識、結合的過程寫成一個劇本,至少會出現3個版本。
版本一中的兩個年輕人讓人同情。當時,鄉村裏的年輕人常常聚在一起聊天、遊戲。在一次聚會中,老普京不慎傷了瑪麗婭的眼睛。於是,在瑪麗婭家人的要求下,他把這位受到傷害的年輕姑娘娶進家門,以示負責。
版本二與版本一大體相仿,隻在細節處有些出入:在傷害了瑪麗婭姑娘後,老普京很快就主動上門,向瑪麗婭的父母請求原諒,並請求他們把女兒嫁給自己。與前者相比,版本二中的老普京多了些男子漢的擔當,這段婚姻也顯得更有人情味。
版本三則出自他們的兒子普京的回憶。在普京看來,父母之所以會走到一起,主要還是因為愛情。這無疑是故事的3個版本中最浪漫的一種。
1932年,老普京應征入伍,妻子留在列寧格勒。他的新兵培訓期是在瓦西裏耶夫島地區度過的,他先進入潛艇艇員訓練大隊接受訓練,後成為一名海軍士兵,一直在喀琅施塔得要塞的潛艇大隊服役。
5年之後,退役的老普京回到列寧格勒。此時,蘇聯的新憲法剛剛施行了一年,第二個五年計劃也最終完成。斯大林帶領著蘇聯人民,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朝前走著。1937年,蘇聯的工業生產總值躍居歐洲第一,世界第二。
然而,這一切都阻擋不了戰爭的到來。
二戰爆發後,蘇聯很快被再次卷入嗆鼻的戰火硝煙裏。衛國戰爭爆發,老普京主動請纓上了戰場。按照兒子普京的回憶,父親最初被分配到了人民內務委員會(第330步兵團)殲敵營。老普京與他的戰友們,並不需要到最前線的槍林彈雨中浴血衝鋒,他們的任務看起來似乎更安全一些——在敵後從事偵察工作,必要時給德軍搞搞破壞,比如破壞敵軍的通訊係統,破壞切斷補給線,或者炸毀敵軍的彈藥庫。
與老普京並肩戰鬥的,還有另外27個年輕的小夥子。他們雖然不需要迎著槍炮而上,但所處環境其實並不輕鬆。1941年的秋天,老普京所在的偵察分隊進入愛沙尼亞地區。在愛沙尼亞,不僅存在著反對蘇聯的力量“第五縱隊”,當地很多百姓還充當著法西斯勢力的向導與告密者。
在這地獄一般的環境裏,這支偵察隊不可避免地被魔鬼盯上了。他們的行蹤被出賣給了德國納粹,經過一番交火,偵察隊不得不撤退,但德國士兵從四麵八方包抄過來。
老普京撤到了一處沼澤裏。他把自己整個人蜷縮成一團,躲進冰涼的水裏,通過一截蘆葦管勉強呼吸。當德軍的軍犬從旁邊經過時,他幾乎聽清了那畜生喉嚨裏不斷發出的咕嚕聲。
最後,24個年輕的生命埋葬於愛沙尼亞的土地上,包括老普京在內僅4名戰士得以生還。這是一場噩夢!死裏逃生,就像在開滾如鍋的地獄裏蹚開了一條血路,沿途中貪婪的野獸、飛迸的火星,都讓他膽戰心寒。
戰爭進行到了冬天。老普京與一名戰友奉命潛入德軍營地,準備伺機捉一名“舌頭”,以獲取有價值的情報。時間匆忙,兩個戰士並未做好充分的準備,就摸索著潛入了敵方陣地。他們剛躲進一條隱蔽的壕溝,喘息還未平複,一個德國士兵恰好從防空洞裏走出來,立即發現了他們。
3雙血紅的眼睛裏都布滿驚恐和無措!德國士兵一時之間甚至忘記了高呼示警,而老普京與戰友正要衝過去製伏他,德國兵卻更迅速地丟過來一顆手榴彈。
“手榴彈正好在我兩腿間爆炸了。”這是老普京後來對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的回憶。幸運的是,這一次他又與死神擦肩而過。雖然身受重傷,但在戰友的救助下,他還是奇跡般地擺脫了德軍的追捕,逃回了蘇軍陣地。
老普京被送往列寧格勒地區的戰地醫院治療,並在那裏恢複了健康。不過,他落下了殘疾,不能繼續參加戰鬥。他想過當一名戰地後勤人員,但傷殘的身體令他感到十分吃力,最後他隻好離開部隊。
沒有戰鬥到祖國勝利的時刻,這是戰士老普京的最大遺憾。不過,假如他沒有因傷離開戰場,誰也不敢保證他能活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
據統計,二戰後,蘇聯人口較戰前減少了2700萬,若再把戰爭期間出生的人口統計進去,死亡數字會更加龐大。伏爾加河畔、涅瓦河邊掩埋著蘇軍將士的累累白骨,他們長眠於此,日日夜夜守衛著祖國的土地。
一部以二戰為背景的電影《士兵之歌》曾在1959年引起轟動。電影的主角是一名叫阿廖沙的19歲通信兵,他在戰鬥中立下功勳,將軍要表彰他。
阿廖沙搓著衣角不安地說:“我想回家。”
將軍皺眉道:“你不能在前線提出這樣過分的要求!”
阿廖沙十分為難,說:“有什麼辦法呢!天冷了,家中的屋頂是破的,會漏風,村莊裏已經沒有男人,我想回家幫媽媽修好屋頂。”
阿廖沙如願回到家鄉,見了母親一麵,又匆匆歸隊。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衰老的母親常常站在村口,茫然地望向遠方,等待著她的兒子回家。
能像老普京一樣從地獄生還的戰士是幸運的。在無情的戰爭中,誰能想象有多少母親失去了她們的“阿廖沙”。
老普京自己也經曆過喪子的痛苦。妻子瑪麗婭曾經生下兩個兒子,大兒子不幸早夭,二兒子則死於列寧格勒保衛戰期間。當時,德軍圍困列寧格勒,城內缺衣少食,孩子不幸染病,瑪麗婭一籌莫展,隻好同意政府工作人員將孩子帶走,希望他能得到更好的照顧與治療。遺憾的是,這個孩子最終沒能熬過去。
這是老普京人生裏的又一段夢魘。他被種種痛苦的記憶劫持,偶爾墜入夢中,就像被再次拉進地獄的熔爐。
幸好,時間前行到1945年,這場該死的戰爭終於結束了。
兒童大戰
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普京出生於1952年10月7日。
如果他後來沒有成為俄羅斯的總統,除了親人,有誰會在意他的生日是哪一天呢?在他出生的那個月份,幾乎所有蘇聯人的視線都被一件大事牢牢吸引著:第十九次布爾什維克黨代表大會正在召開。
正是在這次大會上,蘇聯經濟發展的第五個五年計劃被提上日程,黨章也被修改,布爾什維克黨更名為蘇聯共產黨。一項項路線按部就班地製定出來,一樁樁計劃有條不紊地推進著。
但是,上帝留給斯大林的時間隻剩下短短5個月了,這是他主持召開的最後一次黨代會。斯大林像一列疲憊的老火車,轟轟隆隆地行駛了74個年頭,終於在1953年3月5日精疲力竭,把空曠的道路留給了擁有強壯體魄和旺盛精力的年輕人。
在2000年之後,不少熱衷於政治預言的人士與政治宣傳家們紛紛以神秘而驕傲的口吻,給普京冠上了一個頗為響亮的稱呼——“黨代會的孩子”。事實上,除了人至中年的老普京夫婦,這個出生於黨代會召開期間的嬰兒並未吸引更多人的注意。
這些奇妙的曆史巧合,是不是源於某種神秘力量?不管唯物論者如何嗤之以鼻,總有一些人對之篤信不疑,後者反複咀嚼著普京的出生與斯大林的辭世之間的巧合,並對此樂此不疲。
斯大林是一個不喜歡中間色調的人,在他眼裏,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這也直接影響了蘇聯人民對這位領袖的定位:“他的功績不可爭辯,他的錯誤眾所周知。”
2002年,普京出訪波蘭。接受波蘭記者采訪時,他這樣談起斯大林:“斯大林是一個獨裁者,這毋庸置疑。問題在於,正是在他的領導下蘇聯才取得了偉大衛國戰爭的勝利,這一勝利在很大程度上與他的名字相關聯。”而在普京本人處理國內與國際事務時展現出來的鐵腕手段中,似乎也可窺見斯大林的一點身影——非常努力地想以鋼鐵般的意誌治理俄羅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