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山高水長,後會有期(1)(1 / 3)

人格有高下,人品有高低,對比之下,誰高誰下,誰輸誰贏。如果關允接受了師曉華的道歉並坦然接受一聲爺爺,固然大快人心,但卻降低了人品高度。但現在,他巧妙地替師曉華圓場,並且化解了師曉華的尷尬,以德報怨,讓他的形象分頓時暴漲。

直心

關允和王車軍同事一年,對王車軍的筆跡再熟悉不過,而且王車軍寫字有一個特點,筆畫很重,轉折的地方很鈍,尤其是在收筆的時候,總是喜歡故作賣弄地用力一收……

有時候收得急了,就顯得很潦草或是很做作。

隻看一眼關允就立刻知道是誰寄來的信——正是王車軍。

這麼說,馬小強聽到的傳聞不是空穴來風,而是確有其事了?他心中一驚,倒不是怕王車軍對他如何,而是擔心王車軍對家人下手。

不過關允假裝若無其事地接過信封,信步朝院中的果樹走去。果樹下有一把藤椅,正是秋天豐收的季節,果樹上掛滿累累碩果,飽滿、圓潤的蘋果鮮豔欲滴。

關允隨手摘了一個蘋果,洗也不洗,張嘴就咬了一口,甜美的果汁平息了他微微焦躁的心情,他坐到藤椅上,靜靜地打開了信。

大黃不知何時來到了身邊,圍著關允轉了幾圈,然後臥在關允的腳下,在午後的秋日陽光下,打起了盹。

在幾米遠的梨樹下麵,有一隻渾身雪白但卻長著一個黑鼻子的白貓打著哈欠,懶懶地翻了一個身,漫不經心地掃了關允一眼,不認識關允一樣,翻了個身,又睡去了。

院子中一片靜寂,除了午後的輕風吹動樹葉嘩嘩作響之外,就是隱隱傳來河水的水流聲,一切的一切,安靜而美好,如果沒有王車軍的一封來信的話。

“關允,見字如麵。”

王車軍筆跡未變,人生卻已經大變,但從他的行文之中,仿佛一切天高雲淡,過去的就已經過去,未來的還沒有到來,人生,就應該放下成見,一往無前。

“你我之間的往事,已經隨著當年的一場大火而成為永久的過去,你也不用擔心我會對你報複,過去的事情,就永遠過去了,我不會抓住過去不放。人,總要向前看才是王道。”

王車軍的語氣似乎很大度,字裏行間仿佛也真的對過去的事情不再牽掛於心,真是如此嗎?關允表示懷疑,他了解王車軍的為人,王車軍睚眥必報,又自視過高,遭遇人生如此巨變,他能坦然放下才怪。

真能放下的話,也不會多此一舉寫一封信給他了。

“我在南方落腳了,具體在哪裏,你也別費心打聽了,肯定打聽不到,就當王車軍死了就行。王車軍是死了,但王大道卻活了,從此以後,世上少了一個叫王車軍的人,卻多了一個叫王大道的人。對,就是大道朝天各走一邊的意思。”

關允笑了,王車軍也好,王大道也好,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人根深蒂固的自負和自以為是的性格。王車軍,好吧,姑且稱他為王大道,其實一點兒沒變,從非要故意強調大道朝天各走一邊就可以看出,他對過去的事情,依然耿耿於懷。

之所以王車軍大度地聲稱他不再計較過去,據關允推測有兩個出發點,一是王車軍有求於他,二是王車軍現在實力弱小,還不足以和他對抗,或者說,不足以一舉將他打倒,所以現在才擺出高姿態。

“當然,世界很大,我們也許一輩子不會再見麵了,不過有時候世界也很小,說不定什麼時候又狹路相逢。一個經曆過水與火、生與死考驗的人,他對人生的看法不是一帆風順的人所能想象的成熟和坦誠。關允,或許你文憑比我硬,又或許你運氣比我好,但我在死裏逃生之後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不可能一輩子總交黴運,上天會給他一兩次翻身的機會。等我傲立潮頭的時候,就是我在你麵前以一個成功者的姿態出現的時候。”

微風吹過,吹落一枚落葉,落葉飄飄蕩蕩落在了信紙上,正好蓋住了“成功者”三個字,關允無聲地笑了,搖了搖頭,伸手彈掉落葉。

“你放心,我寄信給你的用意不是威脅你的家人,隻是想告訴你一個事實——我沒死,不但沒死,還活得好好的。也許在你知道了我還活在世間後,會時刻警醒,會時時提醒自己在背後有一雙隨時等你犯錯的眼睛,或許你的官場之路會走得更順……”

“最後,讓我用一首我最喜歡的歌詞來結尾——江山馬蹄囂,恩與怨輕談笑,三尺青鋒換紅塵逍遙。長歌落風華,名或利皆自擾,樓外春風三月剪影彎刀……少年子弟江湖老,或者等一天你我都老了,再坐在一起喝茶,談起當年的往事,會不會相逢一笑泯恩仇?”

收起信,關允久久無語。王車軍大難不死也是好事,但如果他還耿耿於懷糾結過去的恩怨不放,一輩子以打敗他為目標,就算活著,也活得太累了。固然,人生有一個目標是好事,但如果始終放不下過去,活在往事的陰影中,也是自尋煩惱。

“風物長宜放眼量”,一個人的目標越遠大,心胸越寬廣,就活得越坦蕩。如果一個人隻為自己活著,計較一時的得失,在乎一己的悲傷,那麼他隻能活著自己的世界裏,路越走越窄,心量越來越小,活得就越來越痛苦。

痛苦,其實是對自己無能的一種憤怒,而快樂,是為他人付出之後的釋放。心地無私天地才寬,天地一寬,腳下的路才更寬廣。哪一個身居高位之人沒有容人之量?沒有容人之量,隻聽下麵反對的聲音,氣,也能將自己氣死。

關允將王車軍的信收好,本來想燒掉,後來一想,不如留下當個紀念,就放到了自己的百寶盒裏。

從三歲時就成為他收納玩具和秘密的百寶盒,跟隨了他二十多年,依然充當了他安放內心秘密的地方。每一個人都會有一個百寶盒,裏麵哪怕隻存放了一副紙牌一張卡片或是一本小人書,也是一個人最寶貴的記憶。

午睡醒來,已是下午時分,難得擁有一段悠閑的假期,天氣正好,他叫上小妹一起出去散步。

八月末的村莊,一片豐收的景象,田野裏,到處是忙碌的農民。成熟的玉米、穀子和各種農作物,在夕陽的光輝下隨風搖曳,如輕歌曼舞,令人沉醉。

“最近爸媽的身體還好吧?”關允和小妹並肩走到一處土坡上,站在土坡上眺望,平丘山、流沙河大壩盡收眼底,孔縣終於走出了小農思維的模式,要邁著紮實穩健的步伐,大步向前了。

“還好,爸媽還和以前一樣,閑不住。不過就是最近媽媽的情緒不太穩定,還偷偷哭了幾次,估計是為了姥爺的病情。”小妹站在關允旁邊,比關允矮了幾公分,身材出挑,青春的氣息被金黃的陽光一照,豔若晚霞。

“你呢?”關允略過老媽的心事不提,問起了小妹,“要去京城上大學了,你有什麼想法?”

“沒有想法,上大學就是上大學,要好好學習,大學畢業後,考研。”小妹抱住了關允的胳膊,“哥,你說我以後當一名老師,好不好?”

“好,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作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想當一名好老師,首先要從道德高度嚴格要求自己。一個老師如果沒有道德,學問再高,也教不出好學生。人,無德不立;國,無德不興。”

小妹點了點頭,仰起小臉,迎著夕陽眯起了眼睛,沐浴在夕陽的光輝之中,她的臉頰也如西天的紅霞一樣,美不勝收。

“《華嚴經》雲:忘失菩提心,修諸善法,是名魔業。佛家最注重因果,因地不真,果招紆曲。發心最重要,我想當老師,就是想讓自己成為一盞明燈,哪怕燈光再微弱,能照亮幾人是幾人。如果為人師表的老師教學隻為了賺錢,隻當成謀生的手段,自己的思想都沒有高度,能教出什麼好學生?如此下去,代代傳承,國家就危險了。”

關允點點頭,小妹長大了,也成熟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她博覽群書,在佛學上的造詣比他還要深入,相信她比容千行更有才學和氣度。由此可見,出身不是關鍵,有時候自己想要追求的境界是什麼,才是關鍵。

小妹對教育的擔憂也不無道理,別的不說,隻說京城大學,早年的京城大學畢業生,成績優異者全部出國或是去了國企,留校任教的,基本上都是倒數前五名。

“小妹,我送你一句話……”關允抱住了小妹的肩膀,“因地不真難證果,心行若直永無魔。不管你選擇的是什麼,我隻希望你永遠保持一顆不被世俗汙染的直心!”

“嗯!”小妹依偎在關允的肩膀上,“我會的,請哥哥放心。”

回到家中,晚飯做好了,都是關允最愛吃的菜,他洗手準備吃飯,剛坐到飯桌上,手機就響了。

是李理來電。

“關哥,發現了王車軍的行蹤,他果然就在孔縣,馬小強幾個人截下了王車軍,要不要現在拿下他?”李理凶狠地說道,“我的想法是,現在就滅了王車軍,一勞永逸永絕後患!”

山高水長

王車軍居然還在孔縣?

關允愣了一愣,心中瞬間閃過十幾個念頭,說實話,他為人雖然信奉與人為善的準則,但聯想到他和王車軍之間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盡管王車軍的信似乎是肺腑之言,終究人心隔肚皮,而且王車軍此來孔縣,恐怕也不是故地重遊來了,而是另有目的。

既然來了孔縣,不和他見上一麵,非要寫一封賣弄一番的信,又是什麼意思?如果說沒有威脅的意思,直接打電話給他,豈不是更直截了當?

李理的話不無道理,王車軍是負罪在逃,當年的一場大火沒有燒死他,如果讓警方知道他還活在世間,就可以重啟當年的案子,將他緝拿歸案。也就是說,他完全不用自己動手,隻需要截留王車軍,然後報警就行了。借崔玉強之手滅了王車軍,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

不過……關允又深入一想,剛剛和小妹討論了為人處世的準則,還說讓小妹以直心做人,他一轉身就想背後黑了王車軍,也太說一套做一套了。有句話說,得放手時且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況且,王車軍或許以後真能改邪歸正也未可知。

或者說,不管王車軍是不是真能改邪歸正,自己都要給他一個機會才對,既然王車軍在信中表現出來的是大度,那麼他又何嚐不能在王車軍麵前表現出應有的氣量?

主意既定,關允說道:“李理,你替我轉告王車軍,讓他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回孔縣,就可以放他走……”

“關哥,不能放虎歸山,王車軍心狠手辣,放他走,等於是養虎為患,等他羽翼豐滿了,說不定會反咬一口,到時候,他肯定會下毒手……”李理著急了,“你要是下不去手,我去,說什麼也不能再讓他走了,就當他上一次沉在了水底的淤泥中……”

李理平常輕易不說狠話,這一次確實是急眼了,關允理解李理的心情,知道李理是出於兄弟情誼,寧肯擔一條人命的代價,也要替他掃清隱患。他很感動,不過感動歸感動,他還是堅持他的決定:“李理,聽我說,上一次大難不死,就說明王車軍不該死,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他一道生路,等於也為自己多留了一條後路……”

“可是,關哥……”

“就這麼定了。”關允打斷了李理的話,關鍵時候,當斷則斷,否則他的權威立不起來。

“好吧。”李理無奈地說道,“關哥,這一次我聽你的,但如果萬一有一天王車軍對你不利,我還是會奮不顧身替你擋下,不過,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欠我一個道歉。”

“好,我記下了。”關允笑了,兄弟到底是兄弟,該說的話當麵說出來,總比背後傷人強百倍。

隨後關允安心地吃飯,將事情拋到了腦後。

飯後,天色已晚,關允到院中散步,一邊逗大黃,一邊在清爽的秋風中,欣賞漫天的紅霞。不出意外的話,明天一早就啟程送小妹去京城,而爸媽也同時啟程去豫省,一邊北上,一邊南下,一家人要各奔東西了。

想想二十多年沒有邁出孔縣一步的老媽,終於肯回家省親,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人生總要有敢於嚐試的勇氣才好,否則一直故步自封,永遠看不到前方的風景。

電話響了。

不出所料,是李理來電。

“關哥,王車軍……走了,離開孔縣了,他說在他有生之年,他再也不會踏入孔縣一步。他還說,這一次回來,不是想報複你,隻是來取一些東西,他說他要謝謝你,還要送你一句話……”

“什麼話?”關允心中一片平靜,竟然沒有絲毫的激動。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李理複述了一遍王車軍的話,不解地問道,“他的話好像沒有說完,怪了,什麼時候王車軍變得文縐縐了,他說的是什麼,我都聽不懂。”

李理也是大學生,不過學的是理科,而王車軍學的是文科,王車軍引用範仲淹的一句話,李理不解其意也正常。

確實,王車軍的話沒有說完,後麵故意漏了一句,或許李理不解王車軍的用心,關允卻是再明白不過,喜歡賣弄的王車軍其實是在恭維他的同時,又不輕不重敲打他了一句。

就和劉禹錫的《陋室銘》的結尾——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雲:“何陋之有?”——省略了“君子之居”幾個字一樣,是用暗喻的手法自比君子,王車軍的話也省略了四個字——山高水長!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既是王車軍奉承他的風範像高山一樣高聳,如水一般長流,又是王車軍暗暗告誡他,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就後會有期,關允既然做出放走王車軍的決定,就不會後悔,他對李理說道:“沒什麼,他就是顯擺一下,怎麼樣,他有什麼變化沒有?”

“沒看出來有什麼變化,不過他戴了大墨鏡,低著頭,似乎是低頭認錯的樣子。”李理說道,“不過看他的狀態,好像還不錯,應該是還過得去。”

“過得去就好。”關允感慨了一句,“如果他能珍惜來之不易的重生機會,他就應該多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關哥,我還是覺得放了王車軍不太妥當,心裏總覺得不踏實。”

“不要多想了,讓他走吧。”關允笑道,“好歹也是鄉裏鄉親的,但留一線,也好以後相見。你該把精力放到你的前途上了。”

“正要說這個事呢,關哥,你說我是繼續留在縣委發展,下一步提辦公室副主任好,還是到鄉鎮去當副鎮長好?”

“去當副鎮長意思不大,等爭取到了正科再下去吧。”

“好吧,我聽關哥的。”

關允笑了笑,李理的仕途之路算是慢慢打開了局麵,有陳宇翔的關照,在陳宇翔調離孔縣之前,李理邁進正科問題不大。

第二天,豔陽高照,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一早,關允就開車送爸媽到長途汽車站。他本想送爸媽到黃梁,再從黃梁坐火車南下,爸媽不同意,非要自己坐車去黃梁。送完爸媽,他就和小妹一起,開車直奔京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