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孔縣怪現象(2)(3 / 3)

關允往事

李逸風和冷楓從市委回來了?關允心中一驚一喜。驚的是,孔縣離市委雖然不遠,但也不近,來回得三個小時。從李逸風和冷楓突然前往市委到現在,一共才過了四個多小時,就是說,二人馬不停蹄地到市委也就開了一個多小時的會。

喜的是,李逸風和冷楓來去匆匆,就說明有關冷楓調離的傳言不真。隻要冷楓不走,他在隨後決定命運的一局,就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不過關允又發現了一個異常,李逸風和冷楓的車都沒有停在原位——縣委的停車場雖然沒有標注號碼,但卻有約定俗成的規矩,一號位置是縣委書記的車,二號位置是縣長的車。但現在李逸風和冷楓的車分別停在二號和三號車位,讓出了一號車位,而三號車位原本是李永昌的專用車位,但李永昌的專車不在。

官場之上處處皆學問,很多時候細枝末節決定成敗。許多人認為官場之上全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其實不然。官場上的大事也是由無數小事累積而成,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留心身邊的每一件小事每一個細節,終究幹不成大事。

細節,有時往往最考驗一個人的眼力。

關允由車位的排序得出兩個結論:一是李永昌還沒有回來;二是李永昌應該正在向回趕,而且他還不是一個人,還有市委領導隨行,否則李逸風一號車位也不會空出來,虛位以待。

再往深處一想的話,現在到了飯點上,書記和縣長都不出去吃飯,就說明市委領導快到了……

書記和縣長先回來,市委領導和縣委副書記李永昌隨後一同來孔縣,既然不調離冷楓卻又如此興師動眾,而且驚動市委領導連夜趕來,怕還是和流沙河事件有關。

關允有一種山雨欲來之前的興奮和期待,他骨子裏好戰的性格讓他十分渴望在即將到來的大潮之中搏擊風浪。整整一年,他在縣委夾縫中生存,早就盼望著有一天能突破困境,借勢而起。

其實關允對於他不被李逸風所喜又不為冷楓信任重用,更被李永昌打壓的處境,心裏多少有幾分明白,知道背後深層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如果說李永昌對他的打壓是基於不想讓他崛起,並讓他為王車軍讓路的出發點,那麼李逸風和冷楓作為外來者,本應對他一視同仁,卻同時對他漠然而冷落,多半還和他所謂的未來嶽父有關。

京城大學四年,關允有一個相愛的女友,名叫夏萊。夏萊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人,是關允的同班同學,從大二時起,關允捕獲了夏萊的芳心,二人開始了三年的戀愛。從戀愛時起,二人的關係就遭到夏萊父親夏德長的強烈反對。夏德長的態度很明確,夏萊隻能找門當戶對的男朋友。

門當戶對的含義就是,作為小縣城農民家庭出身的關允,他的成績再好,品學再優異,也無法彌補出身低下的先天不足。而夏萊可是堂堂正正的京城大戶人家的女兒,其父夏德長是國家教委的一名副司長。

夏德長的反對雖然強烈,夏萊對關允的愛情卻更加熱烈而執著。由於愛女心切,夏德長采取了退讓的懷柔政策,表麵上不再反對關允和夏萊的來往,暗中卻在用他的手腕謀劃長遠之計。

作為一九九五年京城大學的畢業生,雖然留京的指標十分珍貴和稀少,但品學兼優的關允還是憑借出色的口才和機靈的頭腦,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留京指標!

關允喜不自禁,認為從此就可以留在京城名正言順地和夏萊在一起了。他的夢想就是用十年時間升到副處,然後外放從縣委書記做起,不信有朝一日不能和夏德長比肩。

出乎關允意料的是,在得知他憑借自身能力留京之後,夏德長親自出麵邀請關允到家中做客。關允大喜,認為夏德長總算認可了他,他幻想著夏德長約他見麵,是要答應他和夏萊的婚事。

關允和夏萊戀愛三年,第一次邁進夏家之門。在夏家,夏德長先是對關允通過自己的努力留在京城表示讚賞,並對他和夏萊的愛情表示理解,隨後話題一轉,指出,雖然他可以接受關允和夏萊的愛情,但並不表示他可以允許關允和夏萊結婚。

如果關允能在三十歲之前走到處級的工作崗位,他一定會放下以前所有的成見,親手將女兒交到關允的手中。

關允到底年輕,沒有聽出來夏德長話中意味深長的部分,以為夏德長已經改變了對他的看法,當即表示一定好好工作,努力進步,不會辜負夏德長的期望。

夏德長握著關允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小關,你還年輕,路還很長,留在京城發展,就我個人認為,前進的空間很小,發展的局限性很大。你可以轉變一下思路,到更需要你的地方鍛煉一段時間,然後再調進京城,在履曆上也會更好看一些……你是孔縣人,如果主動要求回孔縣縣委工作,等於是京城大學生畢業後放棄留京指標,甘願到最艱苦的地方支持家鄉建設,不但行為高尚,在以後提拔時,會是很濃重的一筆履曆。”

關允正沉浸在關德長同意他和夏萊交往的興奮之中,並沒有深思夏德長話裏話外深藏不露的用意,答應著說道:“我還年輕,許多事情還不懂,夏叔叔的意思是,我不留在京城,主動要求回孔縣工作?”

“你在孔縣幹上兩三年,解決了正科,縣裏好提拔,又有了基層的經曆,我再幫你調回京城。一回來就能提副處,曲線升遷,要比留京熬資曆快多了。”夏德長笑得很開心,拍了拍關允的肩膀,“年輕人,不要怕苦也不要怕累,要有長遠的目光。”

關允一下就熱血沸騰了:“好,我聽夏叔叔的話,請夏叔叔為我安排!”

夏德長開懷一笑:“好,孺子可教,我就著手安排了,你的留京名額就由我全權處理。”

關允對夏德長的用心絲毫沒有懷疑,並沒有意識到初出茅廬的他,和在官場之中浮沉了十幾年的夏德長相比,稚嫩渺小得如一棵小草。

離開夏家的時候,夏德長親自送關允下樓,夏萊挽著夏德長的胳膊,笑得十分甜蜜。她無限期待地看著關允,站在盛夏的陽光下,就如一朵向日葵一樣熠熠生輝。

為了夏萊,一切的付出和等待都值!關允默默地為自己打氣,卻沒想到,隻是一個轉身的距離,他和夏萊就天各一方了。

回到孔縣之後,最開始關允還夢想自己真可以有朝一日重返京城,然後平步青雲,並且和夏萊在一起幸福地生活。最初,夏萊的電話和來信不斷,讓他對未來充滿向往,但在其後不久,他就發現自己在縣委的處境十分不妙——不但沒有受到期望中的重用,而且還被領導刻意冷落,並最終成為縣委最邊緣化的一人。

關允並不理解為什麼自己一個京城大學的高才生在書記和縣長眼中,還不如學曆和能力都明顯不如自己的王車軍。最初他還認為王車軍受到重用是因為李永昌的緣故,雖然早就有人提醒過他,說他當初回到孔縣其實是被人賣了,說他太年輕,心思太單純。當時他還據理力爭,認為夏德長不會騙他,在他付出了無數努力卻始終得不到李逸風和冷楓的認可後,他終於明白一個殘酷的事實,有人不想他前進一步,想讓他在孔縣原地踏步,就是要將他困死在孔縣!

能是誰?關允才大學畢業一年,既無背景又無複雜的關係網,除了夏德長之外,再無別人會對他如此用心!關允在經曆一年多的碰壁和彷徨之後,才終於撥雲見日,理順了思路,明白了他目前的困境,隻有放手一搏,隻有破釜沉舟,才有突圍的可能。

他並不知道夏德長到底有多大的影響力,卻能猜到李逸風排斥他冷楓冷落他,原因就在於肯定有人跟他們打了招呼。否則,李逸風和冷楓與他無冤無仇,就算不重用他,也不必事事針對他,他也不夠資格被一二把手處處提防!

是時候了,關允深吸一口氣,因為流沙河的水壩問題,讓李逸風和冷楓爭執不下,甚至還驚動了市委領導,可見問題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流沙河事件,將會成為他在孔縣的一個支點,他將借勢而起,一掃以前的頹勢。隻要冷楓給他一個機會,他就要借機在孔縣站穩腳跟打開局麵,然後終有一日要殺回京城站在夏德長麵前,還他一個冷笑和驚訝!

至於瓦兒……她其實就是一個既狡黠又聰明的小女孩,她來孔縣就是為了遊玩,對政治和官場才不感興趣。但她到來的時機巧了,無意中成了關允的助力,讓他在孔縣即將到來的動蕩之中多了一個支點。

看了一眼身旁的瓦兒,關允暗想,他這一次能不能抓住機遇趁勢而起,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孩,說不定會是一個關鍵因素。

冷楓的背景

還沒有邁進東院和西院中間的內門(縣委大院的大門人稱外門,而大院之中的小院是縣委領導辦公的場所,有一個小門,人稱內門),就見王車軍急匆匆從裏麵出來,和關允、溫琳、李瓦兒正好走了個麵對麵。

王車軍一抬頭看到關允走在中間,瓦兒走在右邊,溫琳走在左邊。溫琳還好,離關允有半米遠,保持了安全的同事距離,而瓦兒幾乎緊挨著關允,笑得開心甜蜜。他的好心情頓時沉重了幾分,臉色一下就陰了起來。

真是顧此失彼,陪了領導顧不上陪瓦兒,還真讓關允得了機會。王車軍不敢想,越想越是窩火,直想衝關允白淨英俊的臉啐上一口。

不過又想到剛剛在市裏開的通氣會,以及縣委即將發生的變故,他心中又平衡了幾分,哼,關允就算陪好瓦兒又有什麼用?副科人選沒有他,好事輪不上他,但壞事馬上就落到他的頭上了。想到得意處,王車軍差點笑出聲來。

不過他終究還是沒敢笑,別說笑出聲,連笑容都沒敢露一下,而是十分嚴肅地說道:“溫琳、關允,市委領導馬上就到,今晚得加班,你們趕緊回秘書科,不一定哪個領導隨時會有事叫你們。”王車軍又對瓦兒說道:“瓦兒,你先去飛馬賓館休息,等忙完了,再去看你,好不好?”

“要你管!”瓦兒衝王車軍做了個鬼臉,“我不喜歡你油頭粉麵的樣子。”

王車軍最得意的就是他一頭烏黑鋥亮的頭發,他雖然沒有關允長得帥氣,但也自認不差多少,卻當麵被瓦兒說成油頭粉麵,換了別人他早翻臉了,偏偏是瓦兒,他惹不起,隻好訕訕一笑:“瓦兒,李書記說了……”

“我不聽!”瓦兒耍賴捂住了耳朵。

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來,以李逸風為首的縣委主要領導,從內門出來,急步朝外麵走出。王車軍見狀,顧不上理會瓦兒和關允,急忙朝李逸風跑去。

市委領導來了?關允一眼看到緊跟李逸風身後的冷楓,正要向前去履行一個通訊員的職責,忽然感覺胳膊一緊,卻是被瓦兒抱住了。他心中一驚,糟了,瓦兒要害他。

幾乎同時,李逸風和冷楓向關允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

十五六歲的女孩兒正是青春叛逆期的年紀,瓦兒早不抱晚不抱他的胳膊,偏偏在李逸風和冷楓同時出現的一刻,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抱。如果非要從政治、官場或是有意讓關允難堪的角度分析,未免對瓦兒太不公平,她充其量隻是一個好玩、狡黠的小女孩,不會也不可能要害關允在李逸風和冷楓麵前兩頭不落好。

就關允猜想,瓦兒這麼做恐怕還是為了故意氣一氣李逸風。她一個人偷偷從省城跑來孔縣,事先並沒有征得李逸風的同意,中間肯定有什麼事情發生。

但不管瓦兒的出發點是什麼,她好奇而賭氣地一抱,讓包括李逸風和冷楓在內的縣委主要領導的目光,一時間全部落在關允的身上。

關允隻覺如芒在背,心中七上八下,生怕瓦兒再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還好李逸風和冷楓幾乎同時收回目光,沒在關允麵前停留,大步朝外走去。

溫琳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小聲問道:“出什麼事了?”

“市委來人了。”關允回了一聲,正要叮囑瓦兒幾句,不許在縣委大院胡鬧,瓦兒卻主動鬆開他的胳膊,悶悶不樂地一個人向前走去。

關允顧不上理會瓦兒的小心思,他身為縣長的通訊員,此時如果不是緊跟在縣長身邊,就得在秘書科隨時待命。

到了秘書科,關允和溫琳都忙起來,整理房間、收拾文件、打來熱水,等等。一切準備就緒,就等領導隨時吩咐。瓦兒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翻報紙,把報紙弄得嘩嘩響,其實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

電話響了,是李永昌讓溫琳過去。溫琳同情地看了關允一眼,想安慰關允幾句,一開口卻變成:“照顧好瓦兒……”

關允知道溫琳的心意,默默地點了點頭。三個通訊員,兩個都跟在領導身邊忙著迎接市委領導,隻有關允坐在辦公室接聽電話,誰看不出他坐了冷板凳?

不過關允卻沒有灰心喪氣,他知道,現在就算他跟在冷楓後麵忙得團團轉,也不會讓冷楓對他多加多少印象分。與李逸風喜歡務虛不一樣的是,冷楓很務實,以冷楓現在在縣委的處境,他需要的是一個秘書型的助手,而不是跑前跑後隻幹雜事小事的通訊員。

“關哥哥,還是你好,隻有你一直陪我。”瓦兒扔了報紙,好像下了多大決心一樣,“好吧,我現在完全當你是我的好哥哥了,我就告訴你一件十分秘密的事情……爸爸上次在家裏不知道和誰通話,好像是京城的電話,他說冷楓為人深不可測,不能等閑視之,還說冷楓來孔縣,不是鍍金來了,是要實幹……反正他說的話是很官腔的那種,我學不來,但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

關允的眼睛驀然亮了!

瓦兒果然給他帶來了好運氣,以前,關允對觀察到冷楓的秘密雖然肯定,但畢竟隻是自己猜測,不敢百分之百確定。畢竟官場中許多事情隻有傳聞而沒有真相,現在,他在心中大喊,他對冷楓的判斷完全正確!

孔縣雖然是農業小縣,在黃梁市所轄的四區十四縣及一個縣級市中,很不起眼,但孔縣的縣委書記和縣長都是由省裏空降,也算是孔縣怪現象之一。其實從省裏空降,並不是省委對孔縣的重視,而是省委拿孔縣當跳板來曆練幹部。

誰都知道空降幹部通常不會安心在地方上工作,都是鍍一層金撈點政績就拍屁股走人。當初關允剛分配到縣委時,他就奇怪怎麼一個既無工業資源又無旅遊優勢的平原小縣,書記和縣長全部由省裏空降?當時,以他對官場現象的認識和初入官場的淺薄,還以為孔縣在省領導心中的分量重,直接在省裏掛號了,孔縣以後會有更好的發展機遇。

而後隨著李逸風和冷楓之間的矛盾越來越突出,最後鬧到不可開交而影響到工作的開展時,市委卻無動於衷,關允才從中悟出一點什麼,原來孔縣不是省裏的重點縣,隻是省領導眼中的一個練兵場。

關允從上大學時就開始讀史書,到縣委後又開始每天讀報,讀了幾年史書和一年報紙,他的眼光才開闊許多,境界也提升不少。

說來還得感謝李逸風和冷楓之間的較量讓他吃了夾生飯,不至於被指揮得團團轉隻忙一些事務性的雜事,從而有了大量空閑時間讀書看報,才讓他學會冷靜、客觀地思索問題,並且能夠從許多細微之處發現從明麵上看不到的微妙的東西。

當然,關允能夠舉一反三,還得益於他背後一個高人的指點。

高人究竟是不是真的高人,關允不敢肯定,他隻知道,高人的一言一行看似平常,微微一想卻又讓人浮想聯翩,在無形中就教會了他許多察言觀色的本領。

比別人都能搶先一步察覺冷楓的秘密,就是他在受到高人的潛移默化之後,才學會從細微處見功夫的眼力。

比如從冷楓說話時微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以及對誰都會客氣地說一聲“請進”,還有他抽煙的姿勢、愛吃米飯不愛吃麵食等細微之處,關允得出一個結論——冷楓的背景和來曆十分複雜,絕非外界傳聞他不管是個人資曆還是後台背景都遠遠比不上李逸風那麼簡單!

縣委中的傳言是,李逸風不但有省裏的背景,還有京城的背景,而冷楓隻是省裏一個不得誌的副處長,下放到孔縣當縣長,明是升了一級,其實就是放任他自生自滅。

也正是不少人都相信了這種說法,在李逸風和冷楓的交鋒中,絕大多數人都站在李逸風的一邊。冷楓在縣委如此被孤立,身為冷楓的通訊員,關允的日子能好過才怪。

而且關允還不受冷楓的信任,他吃的夾生飯中,除了一半是生飯之外,還經常有沙子硌牙。

關允的當務之急,是取得冷楓的信任,但如果冷楓真的沒有什麼背景和實力,就算他成為冷楓的親信也無用。在此時,在所有人都在外麵運作的時候,他卻無所事事地坐在秘書科碰運氣。人在官場之中,有運氣的成分,但三分運氣不敵七分運作,官運官運,運氣是輔助,運作才是王道和主題。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運氣沒來,想運作也是不得其門。瓦兒的到來,莫非預示著自己運氣來了?運氣是不是真來了,關允不敢肯定,他隻是心中篤定,他對冷楓的判斷不但正確,而且冷楓甚至比他預想中更大有來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