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祝你幸福
成家慶目前是聽不進去任何話了,隻能一步步來。
婆婆與張野商量,成家慶最介意的問題之一,就是張峰繼續與楊陽共事。要消除他的芥蒂,就必須讓張峰離開楊陽,另找工作。
婆婆說:“有張峰夾在中間,你終究還是會和楊陽有接觸的機會。換位思考,你是家慶,會怎麼看待此事?”
張野百般為難,除了熟人,有誰會要一個殘疾人呢?
婆婆連日奔波,體力已不支,忽然腳下一趔趄,差點摔倒。張野急忙扶住她,將她攙到沙發上歇下。半天她方才睜開眼睛,不待開口,張野已是心如刀絞,連聲回答:“媽,我答應你。”
讓張峰在北京紮根,原本就是奢望,如今隻是打回原形罷了。這是她的錯,縱然心裏再不情願,再如何如滾油般煎熬,對著這樣的婆婆,她又怎能說出半個“不”字?
自從小區裏傳開了老楊家兒子和成家兒媳婦有染的消息後,楊家人一出門,就有人指指點點。晚上跳廣場舞時,那些老太太或有意,或無意,總是會談起張野,無外乎說她的壞話,企圖引發王麗華同聲抱怨,進而窺探內情,搞得王麗華不勝其煩,回家便衝楊陽發火。
楊陽隻好盡量少回家,平時在工作室住。那兩居室裏的大屋本是辦公室,小屋隻有七八平米,他和張峰兩人住本非常不便,卻也勝過進出小區聽居民嚼舌根。
年關臨近,活兒少,兩人幹完手頭的事兒,買來啤酒小酌。
張峰道:“往常過年都去我姐家,今年這年卻不知道在哪兒過。”
楊陽說:“就在這裏過,我和我爸媽吃完年夜飯,就來陪你。”
兩人相視一笑,張峰心頭一熱,那種身世飄零之感頓時被衝淡了。但下一個念頭,他卻更理解了姐夫為什麼一門心思要逼自己離開工作室了。他在此,姐姐的心便牽在這裏,難免與楊陽再糾纏。隻要他一天不離開這個工作室,姐姐與楊陽就扯不斷理還亂。
“楊陽,你愛我姐什麼?我一直不能理解。”
“你覺得張野不值得愛?”楊陽一笑。
張峰說:“我姐在我心目中自然是最好的。但是,她比你大9歲。雖然長得不錯,也算不得多美。你為什麼不去愛同齡人,去光明正大地談一場戀愛,非要搞得自己這麼痛苦呢?”
楊陽一笑,問:“張峰,當年你參加你姐婚禮了嗎?”
張峰點點頭。當司儀把姐姐的手交到姐夫的手中時,他哭得比她還厲害,既為她找到幸福而欣慰,更有被人拋棄的難過。姐姐見他哭了,在換衣間找到他,緊緊摟著他說:“張峰,我不會不管你。你沒有失去我,隻是多了一個哥哥。”
楊陽說:“我覺得我應該是從那年起就愛上你姐了。但是直到共事前,她在我心中,一直就隻是個模糊的理想的影子。我怎麼也沒想到,兜兜轉轉,幾年之後能在一起共事。”
他一仰頭,把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
“愛這回事,根本沒有辦法預判。愛上你姐,是我長這麼大以來最痛苦也最幸福的事。每天想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是我全心全意喜歡的,我就迫不及待地想醒來。哪怕見不到她,想到她和我走在同一片陽光下,我就覺得生活特別有意義。我非常感激命運讓我遇到她,知道了愛是什麼味道。”
張峰想起自己愛的高中女同學,不由歎了口氣,道:“可是這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覺是最折磨人的。”
楊陽也知張峰心中一直愛著一個人,又自慚形穢。他點頭道:“沒錯,其實我從愛上她那天起,就知道,我們沒有結果。不是因為你姐要守住底線,是因為她的確愛成家慶。”
楊陽的臉微微抽動了一下,當時他發現這一點時,的確是心痛得無法呼吸。
“因為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是真的放鬆、平靜,笑得開懷。隻有一段正當甜蜜的感情,才會讓她那樣放鬆。她是事業心那樣強的人,卻為了躲開我,為了維護和成家慶的家庭,辭職在家當主婦。就衝這一點兒我也知道,我敗了,一敗塗地。”
張峰又替楊陽開了一罐酒,遞給他:“所以我必須為他們做點什麼了。”
楊陽止住喝酒的動作,看著張峰,突然省悟到什麼。張峰想笑,卻笑不出來了。
“我這幾天想了很多,終於明白一個道理。這麼多年,我姐我姐夫待我非常好,如果不能盡我所能為他們做點事,此生會非常內疚的。”
他想起昨天下午,張野婆婆那樣幹瘦的一個老太太,如何滔滔不絕地說了四個小時,勸他離開工作室,直到他心悅誠服,隻有連連點頭的份兒。
他用力地碰了一下楊陽的酒杯。“所以,我必須離開你,讓我姐夫安心。以後他們能不能和好,我不知道,最起碼我在關鍵的時候盡了本分。”
“可……你去哪兒呢?”
“我去投簡曆,看看能不能找個工作。”
楊陽默默地喝著酒,最後長出一口氣,說:“我幫你一起找。”
張峰用力地點頭:“楊陽,認識你這個小兄弟,是我的福分。”
兩人對視,感慨萬千。
婆婆搞定了張峰,帶著張野去找成家慶。她相信張野做出的這一讓步,會讓兒子心裏的怨恨有所減輕。第二步,就是要勸他搬回家住。在她死之前,無論如何要看到兩人和好。
張野因為吃過成家慶的閉門羹,已畏懼去見他,婆婆一路給她打氣:“有我在,你別怕。”
張野開著車,又感激又不解:“媽,你為什麼這麼相信我?”
婆婆靠在車窗邊,看著掠過的街景:“因為我也是人家的媽媽,我覺得,當了媽的人,即使心眼兒再活絡,也會有底線的。”
她收回視線,轉到張野身上:“而且,六年了,我們在一個鍋裏吃飯,你對家慶、對孩子、對老人如何,我心裏有數。”
張野心裏一暖,想起她曾對楊陽的意亂情迷,想起從前對婆婆的種種不滿,想起這六年來婆婆對小家庭盡心盡力的付出,如今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眼淚奪眶而出。
“媽,對不起,我錯了。我是真心實意地想和家慶過一輩子的。”
婆婆微笑著,枯瘦的手輕輕拍拍她的肩:“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兩人到了快捷酒店,敲了門,門開的瞬間,兩人都傻眼了。
陳茜茜正在用毛巾擦著頭發,一看就是剛洗過澡,臉紅撲撲的,頭發還在往下滴水。羊毛開衫的扣子沒扣,隱隱露出粉紅色背心,裏麵玲瓏有致,說不出的旖旎。浴室傳來水聲,想來就是成家慶了。
三人怔了片刻,張野轉身就走。陳茜茜張口結舌,婆婆瞪著她。
“你是誰?”
“我是成家慶的同事……阿姨,你們誤會了,我們剛在旁邊打完球。張野等等,你聽我解釋啊。”
陳茜茜衝出門去,成家慶聽得聲音,探出濕淋淋的腦袋問:“誰……”
他看到母親驚惶又憤怒的臉。
陳茜茜沒追上張野,她已經開車走了。她隻得怯怯地回到屋裏,三人麵麵相覷。陳茜茜說:“阿姨,我們四個人在隔壁網球場打球,因為球場的浴室水太冷,我們就來這兒洗澡了。那兩人也是在這兒洗的,他們剛走,不信我可以把他們的電話號碼給你。”
陳茜茜手忙腳亂地翻著手機通訊錄,婆婆喝道:“不用了,我要聽我兒子解釋。”
成家慶卻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樣,兀自擦著頭發:“解釋什麼啊?媽。”
婆婆痛心疾首,喝道:“我在替你挽回婚姻,你在做什麼?”
成家慶也惱了:“我這是成心的,就是要讓姓張的將心比心,換位思考,看到她和楊陽那樣的照片,我什麼心情?”
陳茜茜在一旁瞪著眼睛道:“成家慶,你拿我來氣你老婆,這不地道吧?明明剛才是四個人打完球,一起回你屋洗澡的。你今天要是不說清楚,我跟你沒完。”
說完,她開始撥電話,把剛走的兩個同事愣給拉了回來。那兩人自然是百般替成家慶開脫。
婆婆問:“家慶,你不就是要出這一口氣嗎,現在你心情好了嗎?”
成家慶惡狠狠地說:“好得不得了。”
婆婆點點頭,起身,忽然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婆婆再度住院,病情惡化。醫生說她由於連日勞累,癌細胞擴散得很厲害,情況非常不妙。成家慶之所以決定對母親的病做保守治療,除去治療對於晚期癌症的確回天乏術之外,還因為醫生曾說過,許多病人不是病死的,是被病嚇死的。一旦開始放化療,病情就再也瞞不住了。但既然母親已經知道自己的病情了,他便覺得,還是應該放手一搏,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天天走向死亡。
他與父親和張野商量,說起打聽到的一種最新的靶向療法,一針10萬,據說三針起便可見到效果。父親已失去主張,自然是兒子說什麼是什麼。張野直覺上認為這種療法沒有效果,是騙人的,但她也沒反對。從前她給弟弟寄錢,給他治腿,成家慶都沒有二話,如今,家裏的存款統統拿去給婆婆治病她也沒意見。
婆婆的主治大夫勸他們不要浪費錢,說這種療法尚未經係統的證實,如果有錢就能不死,喬布斯現在還能活著。成家慶不聽,到處奔波著,聯係轉院事宜。
老板知道成家慶母親重病,很體恤他,給他放了個長假。成家慶感激不盡,老板笑道:“好好給媽媽治病,等你回來,還有更重的任務。”
成家慶不明白他的意思,老板說:“我準備提拔你當副總。”
他見成家慶沒太大反應,知道他是太過驚喜。AR從來沒有提拔過一個內地人到這樣高的職位。
“我觀察你很久了,從人品到能力,到年資,你都是副總的最佳人選。”
成家慶隻是若有所思地輕輕點點頭。這也是老板喜歡成家慶的一個原因,不張揚,不輕狂,榮辱不驚,這樣的人才堪當大任。
陳茜茜後來又找他,打算去和張野再度解釋。成家慶拒絕了。他想起前陣子張野身邊的人,楊陽、張峰、王麗華、他自己的爸媽,輪番上陣來向他解釋的情景,覺得很厭煩。什麼時候風水輪流轉,輪到自己要去百般解釋了?
爸媽罵他幼稚,罵他氣量狹小,成家慶也承認。自從讓張野看到那一幕之後,他的氣真的順了。隻不過,原本堵著的那一塊突然空了,空蕩蕩的叫他失魂落魄。
他並沒有感到高興,連張峰離開楊陽的消息,也沒有讓他有幾分欣慰,而是覺得不安,非常不安。
公公由於傷心過度,冠心病犯了,躺在裏屋起不來床。張野留在家裏照看著,成家慶則負責在醫院陪床。這天他回家給媽媽取換洗的衣服,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香氣。張野在燉湯。成思婷聽得動靜,跑出來抱著他大叫:“爸爸回來了。”
張野從廚房探出頭,神色平靜,說:“你回來了?洗個手吃飯吧。”
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家庭的溫馨氣氛了,成家慶刹那間一陣恍惚,以為回到了從前。三人聚在燈下默默吃飯,成家慶覺得有什麼異樣,想了一下才發現,女兒吃飯不再需要張野給她剝蝦,不挑食,也不再撒得滿桌都是。小家夥收起了撒嬌的架勢,大口大口地吃著,顯得格外懂事。最近連連發生的家庭變故,好像令她一夜之間長大了,這一發現讓他一陣心酸。
夜深了,老人孩子睡去。張野在燈下推給他一紙離婚協議書,那上麵的時間是空著的。“我同意離婚,你願意現在離就現在,或者,隻要媽活著一天,你不離,也行。孩子你願意給我,我就養;你不願意,我也不爭,我什麼都不要了,隻求個清靜。”
成家慶一直等著張野來問自己當天的事,隻要她一開口,他必得用最狠的詞彙罵她,堵住她的嘴。然而一周了,她沒有和他說話,等到開口時,卻是這樣的話,而且居然連女兒她也無所謂了,這讓他莫名煩躁。
“怎麼?寫了這樣的東西,你就可以安心和楊陽在一起了?連女兒都不要了?”他語氣不由變得尖刻。
張野抬眼道:“我從未想過和楊陽在一起,我也愛女兒。但是你既然不能接受我的過錯,選擇了別人,我就成全你。”
她頓了頓,又說:“你了解我,苦苦哀求不是我的風格。”
成家慶終究還是說出他最不願意的辯解的話:“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和陳茜茜在一起?”
“晚上,一男一女同處一室,前後腳洗澡,這還用說嗎?”
“所以你理解我看到你和楊陽照片時的心情了?”
她當然理解,那是天崩地裂的絕望,撕心裂肺的疼痛。
可是,且慢,純從道理上來說,那照片並不能說明實質性問題,她的“眼見為實”也有可能另有隱情。或者就像婆婆解釋的,同事們去打球,借他的浴室一用,雖然聽上去挺扯淡。
“你不是叫我也出軌一次嗎?怎麼,我真的按你說的去做,你又受不了了?張野,婚姻不是開玩笑,不能玩火,這回你懂了吧?”
“我懂,我終於徹頭徹尾地懂了。所以,這回,我們扯平了。”
成家慶憤憤不平:“根本沒有扯平,因為我沒有跟陳茜茜上床。”
張野說:“我也沒有跟楊陽上床。”
“我不相信你。”
“所以你又憑什麼叫我相信你?”
成家慶語塞,隱約覺得掉進了一個詭異的坑裏爬不出來,而這坑是自己親手刨的。他惱火地扯著頭發。
女兒光著腳“咚咚咚”地走了過來,站在他們麵前,責備地說:“又吵又吵,奶奶住院了,爺爺病倒了,你們就不能懂事點嗎?”
兩人看著像個小大人似的女兒,對視一眼,竟無語。成家慶搶過離婚協議,三下兩下撕碎,冷笑道:“就這麼離婚?我才不會便宜你呢。”
這天,趙勝來醫院探望成家慶母親。一年不見,他頭發已現出星星點點的霜花,屈指一算,他才43歲。公司處境的舉步維艱,與兩個女人周旋,配合紀委調查,讓他耗盡了心力,顯得無比蒼老。
兩人坐在醫院的長條椅說話,趙勝開口便道歉:“對不起。”
成家慶驚異地看著他,這歉意從何而來?
“張野其實是代我受過。”趙勝從頭到尾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成家慶吃驚,張野並沒有細說鄭莉要挾她未遂這一段。
“張野在世佳八年,她和我相處的時間,比和你還長。我可以拍著胸脯說,張野和楊陽之間是清白的。”
“為什麼你們都相信她?”成家慶喃喃道。
“因為她是一個有原則的人。她寧可讓鄭莉把照片發給你,也不願意偷公司文件來害我。你老婆是這樣的人,你還不相信她嗎?”趙勝唏噓道。
成家慶愣愣地看著趙勝,心底的迷惘仿佛漸漸散去,現出這段時間從所未有的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