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文放下筆,看著已經完成的手抄本,腦子裏想著的是年幼時母親入睡前的朗讀和講解。
現在的他隻恨自己那時太快入睡,而沒能將母親的講解記全,如今憑著記憶與理解,終究不能將那些玄妙的東西全部記錄下來。
算是種遺憾。
母親曾說過,這些東西其實不必記住,隻要曾經聆聽體會,就能深埋在記憶的深處,雖不能清晰地記起,但卻已經深入腦海,影響一生。
人不應是知識的奴隸。能將學過的東西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那隻不過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台複讀機。
真正的知識應該是融入血脈的習慣與能力。
但這道理並不能令他感到安慰。
寫下這些,是他排遣思念的手段,也是他這三年來與丘小五接觸中養成的習慣。
到今天為止,這本抄本終於完成,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他望向窗外,枝頭正巧有鳥兒飛來,落在那裏宛轉地唱著。陽光落在枝葉間,綠葉反射翠綠的光,草地青翠,山裏的泉水叮咚響,化為溪水流過,幹淨得不見一星半點雜質。
母親若還活著,若能在此地安居,想必會很開心。她一生追求的就是這種隱士般的田園生活,安寧靜謐,沒有紛爭,沒有喧囂。
但她的世界並不能給予她這些。被開發到極限的地球,到處可見人類現代文明的蹤跡,田園聖土隻是一場夢,在某些特殊的地方才能得見。
那些地方被人類當成寶貝一般保護著,禁止任何現代文明進入其中破壞它們的安寧,自然也不可能讓母親那樣的人跑去定居。
“安文!”
此時丘小五推門跑了進來,安靜的氣氛便變得活躍起來。
安文轉過頭衝他笑。
這個憨厚的鄉村少年,三年來一直沒學會安文曾教他的那些禮儀,直至今日,他仍習慣不經小屋主人的允許便推門而入。
“又寫了新的?”丘小五盯著桌子上的抄本問。
“嗯。”安文點了點頭。
丘小五一把抓了過去,認真地閱讀。
有著一張小圓臉的丘小五有著一頭淩亂的短發,這一點與克芒村裏其他的少年並沒有什麼不同。安文並不覺得這種發型有多難看,對他身上總掛著的幹草葉也並不感到厭煩,隻是他鼻子裏永遠被吸入再流出的鼻涕,卻令安文難以接受。不過在屢次提醒隻換來屢次嘿嘿傻笑和更用力地抽吸之後,安文放棄了規勸。
他生怕丘小五用力過猛將鼻涕吸進嗓子眼裏,然後……那樣他會更難以接受。
“南海、北海和中央海的國王是好朋友。中央海因為處在中央,所以三位國王常在這裏相聚。中央海的國王慷慨大方,每次都熱情款待兩位朋友。時間久了,兩位朋友就覺得不好意思,因此商量著要報答自己的朋友。
“他們想來想去,也不知中央海的國王缺少什麼,後來他們靈機一動,說:‘人人頭上都有眼耳口鼻一共七個孔,用來看、聽、吃與呼吸,但中央海國王卻沒有,這缺少了多少美妙的享受啊!不如我們幫他通出七孔,讓他也能體會到世間的美妙吧!’
“他們將這件事對中央海的國王說了,中央海國王很為難,但他不想傷了朋友的心,便同意他們為自己開通七個孔。於是南海和北海的國王,便每天為中央海國王在頭上鑿一個孔,七天之後,七孔俱全,然後中央海的國王便死了。”
丘小五大聲地讀著,然後放下抄本笑了起來。
“真有趣,這世上竟然有沒有眼耳口鼻的人?”他問安文。
“或許有吧。”安文無奈地說,“這隻是個故事。”
“很離奇的故事,不是嗎?”丘小五說。
安文點了點頭:“是呀。”
他隻能笑。
三年的時間裏,他學會了這裏的語言,甚至還能寫得出一手漂亮的文字,但丘小五卻沒有學會一句屬於安文的語言。不僅如此,每次看安文的抄本,他總是對其中的故事有與故事主旨全不相幹的理解。
安文本來想通過抄本故事,讓丘小五與自己之間多一些共同語言,但顯然失敗了。
“他的兩個朋友太笨了。”丘小五感歎起來,“眼睛鼻子耳朵嘴,這些是一出生就應該有的,後來再鑿有什麼用?生生把自己的好朋友弄死了。中央海的國王也真是,明知道這樣不行,為什麼還答應朋友?就為了不傷友情,卻把自己的命賠進去了。三個大笨蛋呀!”
說著,他又笑了起來。
“是呀,都很笨。”安文跟著笑。
除了笑,還能做什麼?
三年前那場意外,讓他降臨到這個充滿了田園氣息的小村旁。那時他身受重傷,若不是被丘小五發現救回來,現在的他已經成了一捧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