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芝麻開花(八十年代)(1 / 3)

1983年12月,我們家從老屋搬到了新樓房。雖然背了債,但生活像芝麻開花,一年比一年過得好。

我們家在垸子裏,在泉塘大隊,創下了許多個“第一”。這是我父母勞動所得,是他們的榮光。

第一個買手表。

第一個買自行車。第一個同時擁有永久、飛鴿兩個名牌的自行車。

第一個買收錄機。

第一個買電風扇。

第一個買電視機。

自從我們家第一個蓋紅磚樓房,就一發不可收拾,引領電器消費新潮流。別人隻要看看我們家又用上了什麼電器,就知道縣城在流行什麼,等於看到了外麵的世界。

一是第一個買手表。

在使用這些電器之前,父親那時就顯得夠有膽量了,在全大隊第一個買了手表。一直不敢示眾,過了大半年,才被人發現。哪是1980年的事。

父親和母親結婚時,買過一隻座鍾,厚厚的木盒子,端坐在五屜櫃上,十分搶眼。它老大不慢地擺動著一長一矮兩隻手臂,沉悶地發出嘀噠嘀噠的聲音,到了整點,它還會公雞報曉似地發出幾聲巨響,把所有人目光吸引過來。

母親的嫁妝裏,除了一台縫紉機,就數這台座鍾最金貴,也算是高檔物品了。

父親畢竟是在縣城打工,什麼商店沒進去看過?什麼商品沒瞄過?什麼東西好,什麼東西想買,他心裏早就有了主意,隻是靜待時機。

他首先看中的是一塊手表。

每天起早摸黑,走十幾裏路,到縣城打工,又要返回家,每天一去一回,如果有塊手表,可以掌握時間。盡管打工的單位不會像考核工人一樣,對我父親也記考勤,但父親仍然強烈認為,買塊手表是時候了。

那天,他在商店裏果斷出手,買了。是他多次暗訪相中的那塊手表。

回到工地,他不敢拿出來,更不敢戴在手上。隻敢放在衣袋裏,過一會兒就用手按按,鼓鼓的,沉沉的,還在。他屏聲靜氣,仿佛聽見了嘀噠的聲音。

這個工廠的工人,他打工所在單位的許多工人都還沒買手表,他一個進城打工的農村青年,敢出這個風頭?

本來可以早點收工,他硬是磨蹭到天黑才動身回家。一出工廠大門,他躲到牆角落,迫不及待地掏出手表,先戴在右手上,比較一下後,又換在左手上,放在衣袖裏,遮住手表,甩開大步,走著。

他不敢揮動左臂,怕把手表震壞了,或不小心將它甩了出去。他隻揮動右臂,邊走、邊停下看看手表,感受一下時間的變化,享受著心情的喜悅。快到家了,他抬腕看表,立即知道了從街上走到家門口所花的時間,手表第一次讓他享受了精準的便利。

父親是哼著歌兒進屋的,正好趕上吃飯。母親捕捉到他與以住不同的臉部表情,問,今天這麼高興,肯定有什麼喜事。是不是又接到一個工程?是不是工廠食堂拆了要建?

那時父親羽翼不硬,能接到一個食堂的改造,就算是大工程了。

父親笑而不答,說,吃飯,等一下再說。

等我們幾個孩子玩累了,睡了,父親才捋起衣袖,讓母親看手表。昏暗的煤油燈下,手表仍能發出奪目的光芒。母親試戴著,賞玩著,愛不釋手,問價錢,問哪個商店買的,問它走得準不準。她又拿手表與座鍾作比較,看哪個走得準。

第二天,父親一早走了。給我們弄早飯時,母親忍不住對我說,你老子買了塊手表,幾好看喲,幾貴喲,你曉得了莫對外講,也莫告訴你爺爺、奶奶。

我答應了她,也求她答應讓我親眼看看那塊神奇的手表。當天晚上,母親把我喊到一邊,給我看了。我摸了摸,挺涼的,托了托,有點重。除此外,我再找不出其他感受,沒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大約半年後,父親有天傍晚到塘壩上洗澡,忘記把手表摘下放家裏,一捋衣袖,手表露出來了,正好旁邊有人,給看見了。

父親不好躲藏了,大大方方地取下,讓別人看,輪流試戴。

消息一下子傳開了。垸裏人說成是我父親昨天買的手表,卻不知道他已用了大半年,都快用舊了。而且,父親還琢磨著給母親也買塊,隻是她不肯要,把錢留著做新屋。

過了兩年,垸裏才出現第二塊手表。

二是第一個買自行車。

父親買自行車,不是為了炫耀,而是方便自己進城和回家,畢竟往返二十多裏路,他靠一雙鐵腳板走,已經走了十幾年,應該鳥槍換炮了。

他走路一向快捷,大步流星,這是十幾年徒步功夫磨出來的。即使若幹年後,當他六十歲,我三十六歲時,一起走路,我仍不是他對手。

他的第一輛車,不是在商店買的,而是工廠的一位工人將舊車賣給他。這個工人曾來過我們家,還在老屋裏住過一夜。月光下,在山坡上教父親騎車的就是他。

這個工人打著如意算盤,先教會我父親騎車,再賣舊車,然後他湊點錢,買新車。我父親可沒城裏人那麼多城府,心裏還留著人家教車技的感激之情,見人家主動提出賣車,他就隻有掏錢了,也沒還價,人家說幾多,他就給幾多。

車子既是被他一路推回來的,也是騎回來的。路上人多時,他就推,人少,他就騎。摔了幾跤,身上也多處擦傷,都不影響他濃烈的興致。舊車被他當成了新車,同時帶給他喜悅,畢竟是自己的車了,今後往返就可以飛一般,而不是慢慢走。

進垸了,人家問他是不是買車了,他不敢說是,隻是嘿嘿地笑,傻笑。別人就肯定了,消息馬上傳開了。當天晚上,就有好幾撥人上我們家裏看稀奇。

記得垸裏有個男人,是強壯的勞力,生產隊裏每次分口糧,總要挑幾擔回家。而我母親總是讓我和她抬一籮筐。他總是笑我母親:“你男人搞手工業,不在田裏搞勞動,分哪點口糧,看怎麼養活幾口人。”

父親一直瞧不起種田,始終認為種田富不了,也餓不死,隻能混個肚兒圓。他在縣城打個灶,修個車間,掙的錢就可換回一籮筐口糧。

現在,父親成了垸裏第一個買手表、第一個買自行車的人。那個強壯的男人又發話了,種田隻能混個肚兒圓,要買手表、買自行車,還得搞手工業。

這等於是對我父親及其職業的認同。這第一塊手表,第一輛自行車,在引起垸裏上下轟動的同時,也讓一些鄉親改變了對手工業的歧視,消除了對我父親的偏見。打那以後,年輕後生到處拜師學藝,有的當木工,有的做泥瓦匠,有的當油漆工,還有的彈棉絮。

這第一輛舊車還沒騎破,有人看中了它,出了個低價錢,父親果斷地賣了。湊點錢,買下了一輛新的永久牌自行車,又一下子轟動了垸裏。

永久牌自行車和東方紅牌拖拉機、解放牌汽車是同一個概念,都是名牌。垸裏人能知道的名牌不多,永久牌自行車是富裕的代名詞,是身份的象征。

父親可沒想那麼多。他隻不過是更追求車子的質量了。他賣舊車、買名車的舉動,與當年教他騎車、賣車給他的那個工人一般無二,但父親氣魄更大,出手更大方。

後來,家裏又出現了第二輛名車--飛鴿牌女式自行車,墨綠色,小巧玲瓏。垸裏人說,以前隻看過縣裏郵電局送信下鄉的幹部騎過,鄉下人誰用得起?

這時,垸裏也有了自行車。父親的興趣又轉移了,買自行車已經不是他的興奮點了。他下一個目標是收錄機、電風扇和電視機。

說起自行車,是與我的一家人打交道最多的好幫手。我們離不開它,也吃過它的苦頭。它可以讓我們像小鳥一樣飛,也可以讓我們像狗熊一樣翻車,不是掉進水裏,就是衝入溝裏。

學騎自行車,全家每個人都受過傷,都翻過車,不是車子壓在身上,就是車在路上人在溝裏。母親是在四十多歲時才學騎車,吃的苦頭最多,自然受的傷也最多。

受傷最狠的是父親,他兩次大難不死。

一次是騎車子下坡,車速一快,風就掀掉他頭上的草帽,他一手扶車龍頭,另一手去抓帽子,車子失去了平衡,偏道了,與正在上坡的一輛板車撞個正著。我的父親連人帶車衝入路邊四米多深的溝裏,他呻吟了一會兒,掙紮著起來,身上幾處受傷,板車車手將他肚子擊中,留下一大片青紫,溝裏的泥土擦傷了他的頭臉、手臂和大腿。父親求人幫忙,把自行車拉上岸,瘸著雙腿,扶著車,慢慢走回家。

另一次是他從外婆家用自行車帶了兩麻袋包菜,路過一條高高的石板橋,對麵過來一個騎車的人,會車時,那人一緊張,撞中了我父親的車,這座橋好高啊,就是準備好了往橋下跳也會嚇個半死。父親頭下腳上落入水裏,幸好沒砸在與他同時入水的自行車上,否則,可能就會死掉。他好半天才從水裏鑽出來,被涼水一泡,變清醒了,到處找車,用卻去探,用手去摸,找到已經沉入水底的車。麻袋抖散了,河麵上漂浮著包菜,他又去撈,費了九牛二虎之車,才把車和包菜拉上岸,深身濕淋淋的,沒一處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