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十年代) 老屋(1 / 3)

即使四十年過去了,我對老屋仍舊懷著深深的眷戀之情。

這是因為,我是在老屋出生落地的,是在老屋長成少年的。它是我遮風擋雨的港灣,是我日夜廝守的夥伴。老屋看著我長大,我也目睹了它的慢慢變老。

老屋在什麼地方?

往大處說,是大別山腹地的馬鞍山腳下;往小處說,位於泉塘村白果樹下垸。這個名稱的前頭,還有長長的一串,在不同時期,串著不同的小珠子。我出生時,它叫廣濟縣紅旗公社泉塘大隊,後來改為廣濟縣團山鄉泉塘村,最後又改為武穴市刊江辦事處泉塘村,一直使用至今。

不管這小珠子如何變換,“白果樹下垸”這五個字,卻從沒變過。村頭有兩棵古老的銀杏樹,到了夏季,會結出像桃子那麼大的白果,母的可以泡製成涼粉飲用,公的隻能成為小孩打水仗的武器。因為這兩棵白果樹,才有了“白果樹下垸”。

我的老屋既在古老的白果樹下,又在長長的山脈腳下。

“白果樹下垸”這五個字從沒改變,而我的老屋則幾經春秋,如同給病人做手術,有時強筋壯骨,有時換血換膚,目的是讓它更加堅固牢靠,為我們提供安全的庇護。

爺爺那一輩,兄弟七八個,由於戰亂、疾病和饑餓,後來存活於世的不多。我懂事後,隻見過他的大哥、六弟,我分別喊大爹、六爹。既然兄弟多,又長大了,需要分門立戶,組建家庭,房屋就得建了。我爺爺肯定是這間老屋的締造者,是他蓋了老屋。那時的老屋,聽說是用石頭和泥磚砌的牆。正麵是石頭牆,好讓人看了不至於歎息主人家貧窮,其他三麵外牆,包括內牆,都是用泥磚壘起來的。什麼泥磚?就是把稻田曬幹,將鬆軟的黑土製成一塊塊巨大笨重的磚,經過太陽暴曬,結實了,可以用來壘牆了。用泥漿做粘合劑,把泥磚碼起來。泥磚看上去結實,可是在壘牆時,它就開始掉粉,稍稍用力一推,必倒。過了一年,泥巴牆開始風化,風刀的刻劃,雨劍的砍殺,將它初時平坦光潔的容顏磨蝕得千瘡百孔。

住在這樣的屋子裏,是沒有安全感的。夏天一記悶雷打來,仿佛把石頭牆撼動了,可以聽見石頭撞擊石頭的聲音。冬天北風刮起來,仿佛把泥巴牆吹得東倒西歪。終於有一天,早上起來,爺爺發現老屋有一堵泥巴牆似乎傾斜了,趕緊用幾根粗木棒撐著,不讓這堵牆垮塌。

當時住在泥巴牆裏的人可多了,爺爺一家人,有他,奶奶,還有五個姑姑;父親一家人,有他,母親,還有我,大妹,小妹。那時,弟弟還沒出生。十幾個人的安危,像大石板,壓在爺爺和父親這兩個當家人身上。

我對老屋泥巴牆時代的容顏,腦子裏沒太深印象。那時我隻有五六歲,閉上眼就睡,打開眼就玩,安危嚇不倒我,也不為老屋恐慌。所以,我沒用心記下它的容顏。包括我呱呱墜地時,老屋是否綻放著笑臉;包括我蹣跚學步時,是否四處張望老屋的泥巴牆……都記不清了。

能記住的,是給老屋做手術的那一幕。

麵對搖搖欲墜的老屋,大人們決定動手了。

我聽母親說過,那時手上隻有幾十塊錢,要用在刀刃上,非買不可的東西,就用這錢,譬如石灰、黃沙、青磚;能就地取材的,決不花一分錢,譬如石塊,從山上采;木料,從山上砍。老屋的後山上,石頭多,樹也多。

就地取材,因陋就簡,在改造老屋這件小事上麵,母親顯示出不凡的主見。

大人們忙碌起來,除了請來的幾個大師傅,家裏能搬磚、能抬石頭的人,全拉上去了。幾十天後,老屋變了個樣,正麵是青磚砌牆,其他三麵是石頭牆,除了內牆是泥巴牆,外牆已徹底廢除了泥磚。冬天的北風,夏天的驚雷,對老屋無可奈何了。

又過了幾年,父親手上有錢了,對老屋進行全麵整修。三麵石頭牆,推倒了,全部換成青磚牆;兩堵內牆,改成石頭牆。至此,泥巴牆徹底隱退了。閣樓的木板抽走了,換成鋼筋水泥澆鑄的大梁和預製板。

這是老屋最後一次做“手術”。打那以後,就沒再動它了,一直保留至今。這最後一次“手術”,我印象最深的事有兩件。

第一件,是父親從縣城買了些好菜,招待做工的師傅。買了什麼菜呢?記得有豆芽、海帶、鰱魚,幾塊豬肉和一隻豬肺、幾斤豬血。這些菜,在當時隻有過年過節才吃得上,現在,因為要翻建老屋,師傅們要流汗,又不收工錢,所以得用好菜招待。豬肺、豬血雖是“豬下水”,怎麼算也是豬身上的東西,等於吃葷,算是好菜了。

父親把買回的豬肺掛在柴火房的牆上,它白中帶紅,淌著血水,引來一群蒼蠅圍攻。我還用手指戳了它,試試軟硬,奶奶就吩咐我轟趕蒼蠅。這豬肺,大約是用白菜燉了吃的。

第二件事,是在給閣樓鋪預製板時,我從腳手架爬上去看稀奇,卻礙了大人的手腳,轟我走,我隻好跑到另一端,師傅們同樣在抬預製板,怕傷著我,要我下去。我就被空降到地麵,安全了。幾次翻建老屋,我都沒有幫忙,能翻上腳手架,親眼看看老屋是如何做手術的,也算是長了見識。

為這老屋做手術,母親立下了大功勞。直到今天,隻要提起老屋,她就念叨:“真把我累死了!你老子又沒個兄弟做對手,總是我和他去山上抬石頭,兩三百斤重的大石頭,每天抬幾趟,肩膀上沒塊好肉。”

這番話,她念叨了四十年。可見,她對老屋印象最深的是破敗、漏雨,做一次“手術”可能隻花一二十天,可要提前準備一兩年,準備材料,準備資金。石料得從山上開挖,再抬回屋門口堆放。家裏除了爺爺、父親,再沒有壯勞力,母親隻好把自己當男勞力使用。

每給老屋做一次“手術”,老屋都會傷筋動骨,父親和母親也會累得傷筋動骨。老屋越變越好看,他們越變越蒼老。幸好老天有眼,沒讓母親落下腰腿痛、關節炎之類的病痛。父親則在劫難逃,全落上了,而且伴他終身,一直到現在。這與他的職業有關,他是做建築的泥瓦工,在縣城打工,每天早出晚歸,靠一雙腳板走,早上十幾裏路,晚上也是十幾裏。白天在工地上站著砌牆,抬磚,拌泥,隻有中午吃飯可以坐著歇會兒。

老屋,是父母勤勞創業的見證,是他們人生的一座豐碑。別人都羨慕父母親好命,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女是父母身上落下的骨肉,值得驕傲。老屋也是父母親身上落下的骨肉,也是他們的兒女。每動一次老屋,父母都要瘦上一大圈,得一年半載才能恢複元氣。他們落下的骨肉,喂給了老屋,讓老屋換上了新裝,綻開了笑臉。

老屋很普通,在當時,並不出眾,也沒比誰強,後來拿出來比,更顯得矮小,像個老古董。

四麵是青磚,像是給老屋穿上了一件藏青色的老式中山裝;蓋的是黑瓦,像是一頭蓬亂的黑發。正麵牆上,開了兩扇小窗戶,不像現在的推拉式鋁合金窗戶,小窗戶就像兩隻小眼睛。正麵牆上,最顯眼的是一扇大門,像鼻子和嘴巴。刨磨得整齊潔白的門檻,就是牙齒,我最愛坐在上麵吃飯,瞌睡來了,躺倒就睡。

從外麵看,老屋就像個老人,那時我就覺得它特像爺爺。現在,我偶爾回老屋看看,覺得它又像父親。

這幢連三的老屋,內部是什麼結構呢?

左邊是住房,一長間,中間用牆隔開,沒有門,分成前後兩間小房,前邊的房住著父親、母親、小妹、小弟,房裏擱了一張大床,父母結婚時的大床,外加五屜櫃、梳妝台、洗臉架、靠背椅,最值錢的是母親出嫁時外公外婆送的嫁妝--縫紉機。

後邊的小房,是多功能的。擺了一張小床,我和大妹睡,還有吃飯的小方桌、小凳、碗櫃、米缸,最要命的是,竟還有一隻尿桶,晝夜放在門角落,一家幾口人白天晚上解小手不必出門。甚至在飯菜擺上桌後,還可以先往尿桶裏撒泡尿,再端碗吃飯。那尿桶自然晝夜散發出難聞的味道,而且除了夏天,其他幾個季節,小房的那扇小窗戶也多半沒打開。直到尿桶儲滿了,才抬出去潑到菜地裏。

那時的農村,幾乎都是這個習慣。不能責怪父母不懂衛生,不愛幹淨。他們大約沒想到要去改變祖宗傳下來的這個規矩。我們家不是沒有茅廁,就在我們老屋背後,但是有些不方便,尤其是晚上解小手,所以還是在小房裏擱上一隻尿桶更省事。所以,我和大妹幾乎是聞著臭味長大的。睡在前房的父母、小妹、小弟,自然也不能幸免,不過是聞得少點兒。

老屋的左房,住的是我們一家人。

老屋的右房,住的是爺爺奶奶一家人。除了他們倆老,當時還有未出嫁的幾個姑姑。印象最深的是,爺爺總喜歡睡後房,說它有股穿堂風,涼快。更慘的是,他們住的前房有一隻尿桶,後房還有另一隻尿桶。哇!兩隻尿桶!

由此可以推斷遙想,爺爺在他母親生下他們兄弟七八個後,長期擠住在一間破破爛爛的房裏,估計那房擺了不止一隻尿桶,人多嘛,一隻尿桶哪裏夠?爺爺同樣是聞著尿味長大的。後來,他結婚娶妻,生了一大排兒女,在老屋裏住到1993年,也就是他73歲左右,才搬出老屋。這麼一算,爺爺是整整73年與尿桶朝夕相伴,聞了73年的尿味,他身體卻好得出奇,除了得過胃癌,再沒其他疾病,他活到86歲才死的。

莫非自己拉的尿,包括親人拉的尿,用桶儲著,會對人的身體有些幫助?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農村,尿桶慢慢地從主人的臥室搬走了,這不僅僅是一隻尿桶的變遷,而是一個生活文明的開啟。從那時開始,再走入農戶,見不到尿桶了,聞不到尿味了。今天,我仍然會想起那磨得光滑的桶沿,黃中泛紅的尿液,地上滴落的尿液也把地麵染白……我沒有惡心嘔吐的痛苦,隻有一聲歎息,和辛酸的回味。

我們一家住的左房,和爺爺一家住的右房,這中間夾著的,就是堂屋。

走進堂屋,左邊與臥室緊挨的是雞窩,右邊與雞窩對稱的地方,是存放鋤頭、鐵鍬等農具的物料間。堂屋的上空是沒有阻隔的,隻在進門上方,有兩米寬的預製板鋪成的小閣樓,預製板下方永久地留著幾隻燕窩,每年春天它們就來做客,住到一定時候,就回老家過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