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羅的身體猛然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頭。陽光照射在她的眼睛裏有些輕微的疼痛,逆著刺目的亮光她看到了那個年輕男子的身影垂落在腰間的淺褐色長發絲毫不顯柔媚之態,修長的身姿帶著無可挑剔的美感,俊俏的五官透出一股勃勃英氣,耳垂上的綠鬆石耳環散發著柔和的光澤……被他明淨溫和的目光注視著,就像是被一層泛著暖意的陽光裹住了身子,就連本來冰冷的心髒都逐漸有了溫度。
須車在看清這個小女孩的臉龐時也微微一愣,倒不是因為她的容貌,而是她眼中那股罕見的倔強勁兒。在這樣的情形下,換作是普通女孩子早就泣不成聲了。可這個小女孩的眼神卻讓他聯想到了某種尖牙利齒的小動物。
“已經沒事了。你快些回家去吧。”他邊說邊替她鬆了綁。
那羅死死盯著他,忽然撲通一聲在他麵前跪了下來,“這位大人,求求您現在帶我去刑場!隻要能見到我爹娘最後一麵,就算是要我立即去死我也心甘情願!”
須車臉色微變,脫口道,“你爹娘難道就是”他沒再說下去,伸手將那羅抱到了馬背上,匆匆策馬而去。
“哥哥,這個卻胡侯真是該死!我都沒玩盡興!”男孩看著絕塵而去的兩人忿忿道。
少年的半邊側臉不知何時隱入了陰影之中,溫柔的語調在此時聽來卻是帶著幾分冷酷森然,“三弟,再忍耐一段時間。”
樓蘭城的刑場已經裏裏外外圍了不少人。在高高的木頭搭起的刑台上,一對年紀大約三十多歲的男女被縛住了雙手垂首跪在那裏。和平時常見的囚徒不同,兩人的臉上俱是平靜之色,絲毫都看不出有任何驚慌失措。女子的相貌非常普通,勉強稱得上秀氣而已,但那男子絕美無雙的容顏卻是引來了圍觀者的低聲議論。
須車帶著那羅趕到這裏的時候,行刑還沒有開始。那羅一見到自己的爹娘,眼睛頓時就紅了,她的血液仿佛突然著火燃燒起來,焚灼著身體的每一個部分,每一個器官。呼吸變得異常艱難,全身僵硬卻又不受控製地顫抖。她努力想讓自己鎮定一些,冷靜一些,卻是那麼難以做到。當一個人必須直麵親人的死亡時,心底湧起的那種絕望完全超過人生中所經曆過的所有痛苦。
更何況,她不過是一個年僅八歲的孩子。
但有時候,一個人的長大,也往往隻是在一瞬間。
須車將那羅抱下了馬,想讓她盡快能和自己的爹娘做最後的告別。可出乎他的意料,這女孩朝前走了幾步就停下來了。
“怎麼了?”他也走到了她的身邊。
“我怕我爹娘看到我。”她的回答令須車有些不解。
“為什麼……不讓你爹娘知道你在這裏?難道你不想再對你爹娘最後說些什麼?”須車疑惑地看著她,“你該知道,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那羅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奇怪的神色,低聲道,“若是爹娘知道我親眼見到他們被殺,一定會心有不安。還是這樣的好,這樣他們就會以為我絲毫不知情。我說了是我去見爹娘最後一麵,而不是讓他們見我最後一麵。”
須車略帶詫異地看了看她,這個小女孩看上去也不過隻有七八歲,但說起話來卻怎麼也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孩子。
隨著行刑官的一聲令下,劊子手手起刀落
紛飛的血花,照不出悲傷的瞳色,來自地獄的刀光,映不出來自心底的絕望。無邊無際的血色猶如潮水從四周壓抑地湧上來。
在那羅的世界裏,這一刻,沒有出口,沒有光。
一片黑暗。
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
須車有些擔心地望向了那個女孩,卻見她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居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下來。她隻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仿佛整個人置身於一片鴻蒙初辟的混沌虛幻中,眼前所發生的任何事都不再和她有關。
在沉默了幾分鍾後,她忽然轉身朝著另外一個方向緩緩走去。
“小姑娘,你要去哪裏?”他忍不住問道。
那羅停下腳步回過了頭,竟然對他露出了一抹平靜恬淡的微笑。那是個非常,非常溫暖的笑容。
“謝謝你,我總算見到了爹娘的最後一麵。現在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須車靜靜望著她,他忽然覺得自己被這個看起來溫暖的笑容刺痛了。這個笑容就像是藏著一把銳利的刀刃,與不經意間輕劃過他的胸口,在心髒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