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多少事,蘇赫巴魯對他們母子出格的照拂,他有時望她的眼神……青田當然明白,雖然她不明白,她有什麼吸引他的地方。她一年到頭隻穿那三五件素色衣裳,從不插金戴銀,從不描眉畫眼,她再也不像年輕的時候清歌豔舞、博盡風頭,她沉默得像一隻母羊,用溫情而多淚的大眼睛照看著自己的小羊羔。時光的利剪,把她曾有的燦然豐盛如羊毛一層層剪除,與韃靼後宮中那群花枝招展的豔姬相比,她不過是一叢不起眼的蒲葦,一個乏善可陳的寡婦。但蘇赫巴魯卻總願在她的帳中流連,懷摟小齊家,為她長篇累牘地追憶著齊奢的少年時光,聽得她笑起來,他就出神凝望她的笑臉,又迅速閃躲了目光。唯獨一回,蘇赫巴魯在酒後閑聊時提起知院的長子新近戰亡,其幼弟就迎娶了寡嫂,“我們蒙古人自來兄亡則妻兄嫂、弟沒則納弟婦,故而國無鰥寡,族類繁熾。”青田聽後,默默了一晌,答:“各地各族風俗相異,本不為奇,隻我們漢人向來視報嫂收繼之婚為洪水猛獸,律例便明言禁止:‘叔接嫂、弟婦就伯者,各絞。’”這之後,蘇赫巴魯就再沒有提過類似的話。直到這一年,他親自送她和齊家回中原,第一次向她張開了雙臂,“一路順風。記得你和小鬼都答應過我,一定會回來看我。”青田遲疑一下,笑著接受了擁抱。他們同時覺出另一個人的在場,他們在對方的懷抱中,真實地觸及了齊奢熱血的身軀、看見他含笑的黑眼睛。他們隨著這眼睛一同望向了帳門,門外,一身漢裝的齊家走了進來。周敦先怔住,又不停地扭過頭抹起了眼淚,“這、這分明就是我的王爺啊!”
青田在一旁隻是笑,這叫做血緣的東西,無比普通卻又無比的美妙神秘。她看著早已沉入了死亡的愛人,在另一個從她身體裏掉出來的、最開始像隻小老鼠似的生命上複活;這是莫大的神恩,是無尚的神跡。他不僅活在她的夢、她的記憶、她的幻覺、她每一口呼吸、每一次心跳中,他就活生生地活在這孩子身上——他和她一起,在這孩子身上一刻不停地交歡,血濃於水,骨肉相係。
上天把你賜給了我,死亡並不能將你帶走。
十七年後,在同樣的一座北京城裏,青田仍帶著同樣的幸福、以同樣深沉的愛注視著他們的孩子。這以家為名的孩子,並不是個無父的孤兒,父親給了他一切。父親生前的義兄代為盡到了每一分父親的責任,在小齊家被自己的王子們欺負時,會打頭站出來,“你們覺得自個的父親是英雄,我告訴你們,同他的父親比起來,你們的父親隻配給他的父親牽馬。”就是這男人,將所有屬於男人們的刀和槍、馬和弓、酒和戰爭、情誼和熱血,統統用無私的心力和愛授給了一個遺腹子,令他成為他父親當年一樣的“薩哈達”。父親的奴仆們,向這孩子獻上了有增無減的忠誠和愛護。齊家發熱臥床時,周敦和鶯枝可以幾天幾夜地不吃不睡,看管、照顧、禱告,又在娃兒從床上活蹦亂跳地爬起來後,接著邊笑邊流著淚禱告。而在他不稱職的母親從她那床上爬起來後,有天,他們給了她一個信封——是齊奢臨別時塞進她懷中的,之後的悲痛和抑鬱讓青田把一切忘得光光的。這信封裏所裝的銀票足夠買下連阡陌跨州府的田圃、池塘、山林、川藪……但這一仆一婢,把這份足以讓他們變成天底下最大的奴隸主的財產分文未動地保管了數年,依舊做著他們的奴隸,在主人神智恢複的第一天就交還給了她。青田拿著厚厚的信封,根本不知該說什麼。就這樣,齊家擁有了一筆龐大的遺產,還不算他寡母手中數十箱當初以最挑剔的眼光從最頂級的收藏中甄選而出的古玩、珍寶和字畫,全是他父親留給他的。但這些,這些連城傾世的金錢財寶,統統不重要。
重要的,隻是他從父親那裏繼承的體魄和靈魂,是他胸腔裏,這一顆裝在金匣中的不腐的心髒,一顆真正好男兒的心。即使有一天,這孩子被命運剝奪得一無所有,這顆心也會教給他,如何從卑微中驕傲地挺直脊梁,如何打開空空的兩手迎接一個未來,如何在光天化日下坦露最黑暗的秘密,如何艱苦地、咬緊牙根地、浴血與自我作戰,如何讓所愛之人成為芸芸眾生中最特別的一個,如何有勇氣站去全世界的另一邊,如何去追求絢爛的假象隻為擁有說出“我不稀罕”的資格,如何在向神靈祈禱時,不做任何卑俗的請求,而隻真正地聆聽上麵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