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絲鳳凰衣
估衣鋪這個行當,現如今已經鮮有人知,也對,社會發展步伐太快,現代人想買件稱心的衣服足不出戶,掏出手機網購一下就能實現。
往前一百年,估衣鋪還挺多,全國大小城市都有這種商鋪。
估衣鋪,也叫估衣行,也屬於當鋪的一種,又不同於當鋪,隻能算是典當行業衍生出的一種新門子。
估衣鋪裏麵的衣裳大多都是富貴人家穿剩下的光鮮華麗卻不再時髦的舊衣,也有一些是破落子弟為了糊口就拿著舊衣服到當鋪典當,雖然開的票是“活當”,但是幾乎沒人再去回贖,所以實際上拿去典當的衣裳就成了“死當”。
自古便有“典當”一說,典當業是人類最古老的行業之一。類似於今天的銀行抵押貸款,但是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典當也分“死當”和“活當”。
活當,顧名思義,就好比你拿著東西來,我給你換錢,咱簽個契約,在約定時間內你不拿錢來回贖,這東西就歸我了,我可以隨意處置這物件,跟你再無關係。
死當,就是當死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開票,你拿錢,再無回贖可能。
一般來當衣服的不是破產了的紈絝便是富家小姐姨太太穿膩了的舊衣裳低價賣給當鋪,其中也不乏毛賊偷了有錢人家的衣裳來典當。
這些舊衣裳當鋪一般在典當價格之外加價賣給估衣鋪,估衣鋪進行簡單加工再拿出來售賣,主要銷售人群當然是買不起新衣服的窮人,有錢買新衣服誰還來撿別人穿過的舊衣裳?
當年我一個朋友他家就經營著這麼一家估衣鋪,也是我小時候長大的地方龍廟村唯一的一家。
這個朋友跟我家頗有淵源,他叫陸有財,就不說他了,渾渾噩噩的,整天喝的五迷三道,但是有財他兒子陸升跟我雖是叔侄,但喝起酒來卻可以兄弟相稱。
聽聞我要寫網文,陸升一個勁兒的央求我,讓我把他名字在文章裏多出現幾次,順便多描寫一點兒他帥氣的方麵,我盯著他那滿是疙瘩的臉,和藹的對他說:“去你大爺的!”
其實陸升這孩子我挺喜歡的,他才出生的時候名字都是我幫忙起的,隻是後來他那沒文化的爹嫌我給孩子起名字太俗,所以才給他改了這麼一個不靠譜的名字。
閑話不多說,想當初陸家估衣鋪是整個龍廟村唯一存在的估衣鋪,村民也大多是沒錢買新衣服的貧困人家,而且陸家祖上又傳下來一套裁縫手藝,就算舊衣裳賣不動,來店裏扯糙布做衣裳的也不老少,所以這家估衣鋪一直生意很好。
鋪子傳到陸升他曾祖父那一輩的時候,正趕上大清朝垮台,溥儀皇帝被趕出BJ,袁大總統登基稱帝,南北軍閥混戰,今兒個我打你,明兒就換成你打我,就拿龍廟村臨近的金平縣城來說吧,幾番易主,這個大帥屁股還沒坐熱乎,就被另一個軍閥打跑了。
總之那個年月,手裏頭有幾條兵幾杆槍就敢稱個草頭王,打來打去,吃苦的還是老百姓,今天這個大帥進了城,一陣掠奪,明天那個大帥再進城,百姓又是一頓遭殃。
不是被搶略的百姓裏沒有敢出頭反抗的,但是這個時候反抗,明擺著就是找死,腦袋再硬也擋不住子彈,爹媽給的這條命也不是拿去試驗子彈結不結實的,所以每當軍閥率兵來掃蕩的時候,還真沒有敢站出來充大個的。
陸升他祖父名叫陸保德,自小就去了京城讀書,據說他祖父的老師在朝廷裏官居二品,曾經跟隨曾國荃一起討伐過太平軍,後來在各種權力鬥爭中老謀深算明哲保身,所以沒遭到清洗,但是也沒有再升遷。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再升官,勢力卻還在。要不是清朝垮了台,加上時局動亂,憂國憂民卻無力回天的老爺子沒挺住一根麻繩自了盡,備不住陸保德也能借著老爺子的人脈走走仕途。
樹倒猢猻散,老師一死,陸保德也沒法待在BJ城了,學業無成,也無心仕途,在京城裏除了敗壞銀子也沒別的事情做,玩了幾年玩夠了,正巧陸保德他爹也聽聞京城的亂局,一封書信催促著陸保德趕緊回家打理估衣鋪。
收到書信,陸保德一刻也未敢耽擱,買了些幹糧鹹菜,簡單收拾了一下便逃難似的上了路。
七月份的北方很幹燥,太陽也毒的很,清早出門,約莫走了三四個時辰,陸保德便停下歇腳放茅。渴極餓極,掏出幹糧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
不是沒錢雇副車馬,都說沿路土匪綹子很多,專劫途經此地的有錢人,男的當肉票,女的壓寨,車夫都不願意走這條路。
所幸一路沒遇到劫道的土匪,一路風塵,快到奉天府的時候,碰見幾個穿的破衣爛衫的逃兵,他們見到破衣襤褸的陸保德,端著槍杆子反複盤問有沒有值錢的東西。這幾個逃兵滿身土灰,臉上也烏七八黑的,嘴唇也被風吹得幹裂,比陸保德更像是逃難的。
陸保德雖然讀的都是聖賢書,卻不是個迂腐的書呆子,早在這群兵油子靠近他的時候,就偷偷把裝著值錢物件的包袱丟進了身旁的草堆裏,身上隻剩下幾塊大餅。
沒索到值錢的,卻發現了大餅,這群大兵也是餓極了,兩眼放光的奪過餅來便是一陣亂啃,踹了陸保德兩腳便扛著槍走了。
陸保德坐在地上,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逃兵裏有個年紀小的,邊啃搶來的餅邊慢悠悠的走在最後,眼瞅著不遠處陸保德從草堆裏拾起包袱離開,便回頭偷偷跟了上來。
剩下的幾個灰頭土臉的逃兵看到小逃兵走了,也見怪不怪,又不沾親帶故,一路上脫離隊伍的多了去了,少一個人少一張嘴瓜分吃的,也都沒有搭理掉隊離開的小逃兵。
陸保德剛走出幾步,覺得身後有人,便回頭一望,隻見小逃兵跟在後麵,笑吟吟的看著陸保德,陸保德被小逃兵盯得後背一凜,渾身不自在。
“我看見你從草裏拿出來一個包袱,你別害怕,我不搶你,槍裏沒子彈。”小逃兵似乎看出了陸保德的心思,迫不及待解釋。
小逃兵姓竇,別人都叫他小豆子,才十三歲,細問之下,原來小豆子是陸保德家鄉龍廟村附近的金平縣人,爹媽在李大帥攻城的時候帶著小豆子出城逃難被人群擠散了,小豆子也因為李大帥兵力不足被臨時抓了壯丁,小豆子聽說自己的爹媽在逃跑的路上被炮火打中了,估計肯定是死了,要不然怎麼會不來找自己?
這一身破軍服太顯眼,陸保德便拿出一身自己的衣服給小豆子換上,雖然偏大,但是也總算有了個人樣。
那杆沒子彈的破槍被小豆子隨手一丟,罵罵咧咧的,這破爛廢鐵,扛著真他媽累贅!
一路也算有了個伴,回家之後小豆子也就留在了估衣鋪子裏打雜,對一個沒了爹媽又顛沛流離的少年來說,有吃有喝又能學一身裁縫手藝簡直做夢都不敢想。
陸保德學不來裁縫手藝,也不願意學,所以就在鋪子裏當個掌櫃的,收錢出賬,偶爾也出去收幾件舊衣服,早起開張,晚上打烊,慢慢的混日子。雖然政府總是苛捐雜稅,當兵的也總來打秋風,但是日子也總算過得下去。
按理說陸保德已經二十歲了,早是該成親的年紀,可是陸保德偏不,來提親的不少,陸保德看都不看,瞧都不瞧,看見說親的就翻白眼。
有次陸保德他爹和媒人已經定了一戶人家,但是怎奈陸保德死活不從,硬是退了親,氣的他爹直跺腳,從此再也不提給這混賬兒子娶親之事。
陸保德他爹死了以後,估衣鋪的生意也日漸衰弱,但是陸保德也樂得清閑,街裏街坊的來買衣服或者做衣服,對付給個仨瓜倆棗的隻要不賠本也就那樣了,自己跟小豆子能糊弄口吃的就行,沒生意時,動一動祖上攢下來的老本兒打打牙祭也是常事。
這天,陸保德坐在櫃台裏看著托人從SH捎回來的古書,正品的津津有味時,一個穿著樸素的大漢走了進來,張嘴就問收不收舊衣服。
小豆子上下打量著來者,布鞋布衣,黑色糙布的褲子上還打著兩個補丁,一瞧就不可能拿出什麼值錢的衣裳,但是還是問了一句:“收,啥樣的衣服?拿出來看看。”
這時小豆子已是十九歲,聲音已不似幾年前那般稚嫩,語氣裏透著不易察覺的生意人的精明。這幾年來,小豆子和陸家雖無血緣卻勝似親屬,特別是老掌櫃去世以後,更是和陸保德兄弟相稱,同睡一鋪炕,同吃一鍋粥,凡事都精打細算,隻要誰敢侵犯陸保德,他豁出命來也會狠狠咬住對方不放,不是割肉就是放血。
別人都說,陸家養了一條好狗。
“小娃娃,我沒帶來,我晚上再來。”大漢似乎看出了小豆子的不屑,說完便轉身就走。
陸保德不是那種市儈的人,對著大漢的背影喊道:“哥,那我晚上等你來,你不來我不打烊!”
小豆子很難理解陸保德的謙恭,在他的眼裏,這種穿著打扮都不像有錢人的人,怎麼可能有拿得出手的舊衣裳。
陸保德說,有錢人又怎麼會來我們這種窮地方。
龍廟村很窮,連年戰火無疑讓這座隻有百來戶人家的村莊更加貧瘠。以前去縣城的時候進出城門暢行無阻,現而今進城出城都要交錢,要錢不說,偶爾碰上看城門的大頭兵脾氣不順也免不了遭到其盤剝毒打。
以往陸保德進縣城的當鋪收衣服的時候,除去成本還能剩兩個嚼裹零嘴兒的錢,現在壓根兒不敢進城,因為收衣服的錢還不夠那群雜碎搜刮的呢。
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沒準兒哪天這生意就做到頭了。有生意總比沒有要好,蒼蠅雖小也是塊肉,陸保德總是這樣安慰著小豆子和自己。
看著眼前這個在家裏同吃同住六七年忠心耿耿的小兄弟,陸保德不由歎了一口氣,時局如此動蕩,如果沒了估衣鋪,兄弟倆接下去該怎樣生計?
轉眼天黑,估摸著大概八九點鍾了吧,白天來過的大漢依舊沒有出現,小豆子拿著門板準備打烊,正在這時,大漢氣喘籲籲地走了進來,背上扛著一個大包袱,看起來鼓鼓囊囊的。
隻見大漢小心翼翼的將包袱放在鋪子裏待客的桌子上,回身關上了鋪門,才坐下擦汗喘氣。
小豆子上前解開包袱,攤開來不禁眼前一亮,多年雖然經手的大多是當鋪淘來的劣等貨,但是長久以來積攢的經驗告訴他,這些衣服不是尋常人家能夠穿得起的。
隻見包袱裏是一件女式麻衣小褂和兩件看不出什麼動物皮毛製成的大衣,一黑一白。不說這兩件大衣,單看那一件小褂就能看得出衣服主人的衣品非同一般:粉紅色粗布被金線精細的縫在一起,袖口也左右繡著宛然如生的菊花,後背到衣領處更是一鳳一凰相互纏繞,鳳凰附近紋著某些不知名符號,刺繡的材質自然是金線,而衣服前胸都是各種鮮豔的花朵,百花齊放,既妖豔又脫俗。
“大哥,不知你這幾件衣服的來處是?”陸保德知道這種華麗的衣服應該不是大漢所有,便問了一句。
大漢似乎不是很耐煩,擺了擺手說:“你們收不收,不收的話我再找其他地方。”
此時陸保德心裏已然猜到這幾件衣服不是正途來的,按理說這種東西不能隨便收,一旦失主找了來,自己搞不好就要吃官司。
但是這種好東西太少見了,何況鋪子的生意這麼慘淡,就算收來了自己留著傍身也好,畢竟這衣服上的黃金可是實打實的。
既然有心交易,便沒有談不成的買賣。最終這幾件衣裳被陸保德以兩塊大洋的價格收了過來,簡直跟白撿的一樣,光這些金線的價值都不止一百大洋。
時間總是不禁混,混著混著就又過去了幾年。
自打得了幾件衣服以後,鋪子裏的生意是愈發慘淡,街對門開了一家成衣店,衣服比自家的質量好,一色的新衣服,價格也公道,據說是一個小RB子開的。
這幾年裏陸保德也成了家,但是無論怎麼努力也還是沒有個一兒半女,眼看著都快而立之年了,膝下還是沒個子嗣,連臨街的宰豬屠戶劉三鬼這種挨千刀的去年都生了個大胖小子,陸保德看在眼裏急在心頭。
他媳婦劉桂芬也納悶,嫁到陸家五年了,還是沒能給陸家添個子嗣,也是幹著急,該吃的湯藥一樣沒少吃,四處打聽的偏方也沒少用,甭管有用沒用,隻要聽人說好使,就死馬當活馬醫似的試試看,幾年下來,肚子還是沒有動靜。
最後,夫妻倆也都灰了心了,沒孩子就沒孩子,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這年,聽沈陽來的人說,小RB子就要跟咱們國家打起來了,溥儀皇上又要登基了,好像登基地點就在沈陽。
國家怎麼發展跟我們這等小民沒半吊錢關係,現而今這個國,老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還管他哪門子國家?
好吃不如餃子,站著不如倒著,除夕夜,辭舊迎新,前兩天我去探望陸伯母,老太太事先知道我要去,提前就蒸了一大盆玉米餅和大餡包子,我是個糙人,就得意陸伯母做的這些個粗糧麵食。
老人家現在身體很好,隻是有時候稍微有點兒神誌不清,說起話來也是顛三倒四不知道說的是哪輩子的事兒。
陸伯母說,1931年的那個除夕,陸保德伯父吃了滿滿三大盤子餃子,我問她為啥記得這麼清楚,她老人家癟著嘴說,那年“九一八”,在東北一向威風的張少帥遇見鬼子就完犢子了,RB人都打進家裏頭來了還他娘的隻顧著看戲。
國運日衰,溥儀在RB人的扶持下在“偽滿洲國”做了個傀儡皇帝,東北三省,被鳩占鵲巢。
國民政府也不知道怎麼想的,不想法子遏止RB人的挑釁和野心,卻忙著“剿共”,四處宣揚“C匪”的危害,但是百姓都明白,C匪可沒像小RB那樣毒害老百姓。
這一年,小豆子成親了,對象是對麵成衣鋪家裏的女兒玉秀,看模樣倒是清秀,但是陸保德夫妻倆總覺得那女孩子看起來透著假,假聲假氣的,笑起來都好像偽裝出來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