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允墨的屍體,經過了簡單的清理,白布之下,卻依舊可見胸前大片的暗紅的血跡。蘇薇走到近前,顫抖地伸出手,卻終究沒有勇氣掀開那蓋著蘇允墨的白布,隻是脫力地跪在屍體前麵,咬唇垂眸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還記得當初慕先生帶著那個隱退江湖的劍客到他們麵前,要授他們武藝的時候,蘇薇和秋白都指天發過誓,絕不會讓蘇允墨死在他們前麵。當時蘇允墨還笑他們,說自己明明比他們長了那麼多年歲,這樣的誓言,他們兩人太吃虧。
然而,蘇薇沒有想到,這個誓言,他們隻守了十年,蘇允墨就這麼眼睜睜死在了他們眼前。
“阿薇……”跟上來的蕭雲晞輕喚了一聲,伸手搭上了蘇薇的肩膀,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句寬慰的話來,蘇允墨是死在他麵前的,他也明白這兩人從前的關係是有多錯綜複雜,又有多好,他如今不管說什麼,蘇允墨都已經死了,任何安慰對她和秋白來說,都是無用的。
“阿薇”兩個字落到心上,蘇薇猛一震顫,她身子一側,避開了蕭雲晞的手,咬牙站了起來,轉頭看向跟進來的幾人:“小女子想請教寧王殿下,按大齊律令,枉害人命者,當如何問罪?”
“枉殺人命,罪當問斬。”蕭雲晞抿了抿唇,冷聲答道。
“小女子再請問沈將軍,非戰之期,將帥殺人,是否按律同罪?”
沈在野是跟在傅老將軍身後下來的,此刻他站在地窖門口,聽得蘇薇問話,微微一頓,步子微微移了兩步,徹底擋住了地窖門:“自是同罪當斬的。”
“蘇姑娘這是要興師問罪?老夫手持陛下密旨,聖諭交代,讓老夫在確保寧王殿下安全後,誅殺叛賊。”傅老將軍挑眉,聽得蕭雲晞和沈在野的話冷笑道。
“將軍口中的叛賊,說的是陛下前幾日才下旨欽點的廣莫城城主蘇允墨?太祖皇帝曾有聖諭,廣莫城城主之位乃蘇家世襲,蘇城主是蘇家血脈,不管是從前出任禮部侍郎,還是如今就任廣莫城主,都是陛下欽點的大齊官員,他一沒有舉兵造反,二沒有傷及社稷,何來叛賊一說?”蘇薇揚眉看著傅老將軍,“依我之見,傅老將軍對於陛下的旨意,是不是有什麼誤解?未經聖諭調派,將軍私自動用西境駐軍圍城,將寧王殿下和諸位大齊官員圍困廣莫城,這可是實打實的叛國之舉。如今再加上枉害大齊官員一罪,其罪當誅,將軍還不認罪伏法?”
“嗬嗬,老夫所為,皆是為著江山社稷,依照聖諭行事,你一個月茲餘孽,夥同蘇允墨這個通敵叛國之人,妄想分離廣莫城與大齊,挑唆西荒與大齊的關係,動搖大齊社稷,你以為,陛下和諸位殿下會被你妖言迷惑?”傅老將軍握緊了腰間的劍柄,他側目看了一眼門口的沈在野,沉聲說。
柳折是在他們初入廣莫城時給的他這道密旨,為的是害怕兩方和談不妥,蘇允墨之意要將廣莫城分離,更怕他夥同川都等國對抗大齊,蕭銘楓才有了招攬傅老將軍,擊殺蘇允墨的打算。
不過,這些並沒有在密旨上言明,殺人的旨意是蕭銘楓下的,他不過是依旨行事罷了,若是真要問罪,這罪責有一半也是要落到他們的皇帝陛下頭上的,這也是蕭雲軒他們雖覺不妥,卻也拿他沒有辦法的原因。
若是蘇允墨不曾退讓,而是一味與大齊抗爭到底,他必會成為他的助力,叛國也好,開戰也好,大齊待傅家如此,他們總是要為當年所為付出代價。
可是,偏偏蘇允墨在談判之事上一味退讓,對於兵戎相見之事也並不讚成,他也是沒有想到,大齊竟然還會應允蘇允墨所求,真的處置了贏家,還讓太子親自來青銅關參與和談。
太子來了,蕭雲晞也被送還,眼看這廣莫城之事很快就會得到妥善的解決,他終是坐不住了。
憑什麼,憑什麼傅家這十餘年來受盡折磨,雅兒慘死,他們也是家破人亡,公道卻半分得不到聲張。這蘇允墨不過是占城月餘,大齊不僅沒有像當年對付傅家那樣趕盡殺絕,還幾乎是有求必應。這大齊有如今的太平和繁盛,那都是傅家,是傅雅拚了命掙來的,他們這些人,憑什麼害死了傅雅,還能這般安然坐在她的功績之上,恣意地做著這樣的事情?
“將軍既然拒不認罪,我便隻有自己替蘇城主討回公道了!”蘇薇的話才說到一半,她突然自袖中抽出了短匕,飛身朝著幾步之外的傅老將軍撲了上去。
薛夜來說得沒錯,越是在這個時候,他們越該冷靜,蘇允墨為了廣莫城,如今可以算是真的賭上了自己的性命,他們更是不該糟蹋他的心血,看著他所謀之事到最後毀於一旦。
這也是蘇薇到青銅關之後,沒有直接潛入,暗殺傅醇報仇的原因。想必傅醇他們早知廣莫城中人會有此打算,已經設下了埋伏,若是暗殺成功,或可報仇,可是如果不成,他們不僅不能替蘇允墨報仇,反而會再給廣莫城加一道行刺大罪。
她之所以帶著秋白求見,本也是想替蘇允墨討一個說法,或許她還能以蘇允墨妹妹的身份,將這場和談繼續下去。她並不想當什麼廣莫城的城主,但是她也不想看到廣莫城就此卷入一場戰火裏。
可就在剛剛,從傅醇的話裏,她明白了,就如當初蘇允墨不願帶她來青銅關一樣,她的身份因蒼狼部的人而暴露,如今她對大齊來說,隻是一個僥幸活下來的月茲餘孽,她不僅不能代廣莫城說話,不管她做什麼,大齊所有人都隻當她是月茲國人,想要借機報這亡國滅家之恨罷了。
即是這般,她也無需再有什麼顧忌,傅醇欠下的血債,便讓他以血償還好了!
蘇薇動手的一瞬,身後的秋白便已經先她一步,他們此來皆袖中藏劍,因著一直跟沈在野在一起,之後又是隨蕭雲晞一起進的青銅關,沈在野和蕭雲晞都沒有說話,便也沒人敢上來搜身。
眼見兩人快速逼來,傅老將軍按劍而起,疾步往外退,外間有一半是他的西境駐軍,他跟過來,便是一直在等蘇薇和秋白動手,隻要他們動手,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將其鏟除。到時候,廣莫城再無可出頭之人,大齊想要奪回廣莫城,還是須得依仗西境數十萬雄兵,即便是他先前過錯再多,蕭銘楓也隻能有求於他。
然而,他剛退了幾步,背上卻被劍鋒抵住,身後關門的聲響響起,徹底阻隔了外界的光線。
傅老將軍一手隔開秋白的劍,詫異地轉頭去看持劍冷睨著他的沈在野:“沈將軍,你莫不是想要幫這兩個叛賊?!”
“將軍誤會了,太子殿下特意囑咐了,這幾日要我們多加小心不要放走任何一個叛賊刺客,我這般,也是為了確保今日不會有叛賊從這裏跑出去罷了。”沈在野半步沒動,手裏的劍鋒指著傅老將軍,一副誰再敢往前,便格殺勿論的架勢。
傅老將軍雖然未曾與沈在野交過手,可年輕的時候與他的師傅同在軍中,聽說沈在野得其真傳,眼下他還要對付逼得很緊的蘇薇和秋白,也無法真與沈在野起衝突,傅老將軍一咬牙,躍下台階,既然不讓他出去,他便在這地窖裏殺了蘇薇和秋白,他還不信,到時候沈在野真會動手殺他!
沈在野的反應讓蘇薇和蕭雲晞皆是吃了一驚,蘇薇喜上眉梢,追著傅老將軍下去,手下的招式越發狠厲。以一敵眾她或許不行,可是,她跟秋白學的可都是殺人的本事,今日不管發生什麼,她都不會讓傅醇活著走出地窖!
蕭雲晞的手按在腰間龍泉劍的劍柄上,卻也終隻是退開幾步,沒有即刻動手。即便不是因為蘇薇,對於傅老將軍殺死蘇允墨之事,他也是滿心忿恨的,蘇薇說得沒錯,這般肆意斬殺大齊官員,罪當問斬,可傅老將軍畢竟是他的外祖,這些年,他雖棄自己和母妃不顧,可終究是血脈親族。
傅老將軍雖然是從軍多年的老將,平日在府中也從未疏於練習,可畢竟上了年紀,身手不比從前,若隻是對付一人,不管是秋白還是蘇薇,都不是他的對手,可偏偏兩人配合極佳,每一招還都是下了死手,三十餘招過後,傅老將軍動作越發慢了幾分,對於蘇薇和秋白的攻擊,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瞥了一眼站在蘇允墨屍體旁皺眉看著他們的蕭雲晞,揚聲喊道:“雲晞,老夫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你母妃寫信於我,托我照拂你,這一次若是殺了這月茲國的餘孽,奪回廣莫城,回到朝中,不僅傅家能重新光耀,你也將記大功一件,日後封王拜侯,自不必在看旁人臉色!”
“你殺兄長,便是為了搶功?”蕭雲晞都還沒做什麼反應,傅老將軍這句話卻是徹底激怒了蘇薇,“即便是我一再提醒兄長小心你,即便是在他帶人出廣莫城的時候,他都還想著如何能替傅家洗刷冤屈,為你先前所為在陛下麵前求情,可你倒好,為了搶功攬功,枉害人命,置西荒和西境百姓的安平於不顧!”
當初定下與大齊和談解決廣莫城之事,大齊已做退讓,他們本可不顧傅家,將二皇子的把柄用在更有利的地方,可蘇允墨念及傅丞相和傅醇這些年的恩情,行事多以傅家為重,步步考慮,卻不想,自己最後死在傅醇手裏,隻因傅醇不想讓這收回廣莫城的功勞落到旁人手裏!
蘇薇心下大怒,眼看傅醇朝她刺來當胸一劍,她也不躲了,迎身上去,身子微側,在長劍刺穿右肩的一瞬,左手一把抓住肩前的劍刃,右手順勢一送,將手裏的匕首刺入傅醇腰腹。
一尺長的匕首全數沒入,傅醇驚得棄劍,反手一掌打在蘇薇左肩,將她整個人打飛了出去。握著匕首的手死死攥緊,在被打飛出去的那一瞬,她猛地將匕首自傅醇身上拔出,眼看殷紅的鮮血自傷口噴湧而出,早已掠到她身旁的秋白在短瞬的遲疑後,直逼上前,一刀再刺入傅醇的心口,蘇薇心下終於是鬆了一口氣,還未等她落地,便已是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
再睜開眼,看到四下一片青翠,林中竹舍掩映,遠遠有讀書聲傳來,蘇薇愣怔了片刻,等得看清楚周遭模樣,認出了這是在雲山書院裏時,她才終於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