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腕 (六)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呼圖特穆來到了禦書房。出乎他的預料,忽必烈居然不在。皇帝身邊的幾個親信太監看到左丞相大人的到來,笑了笑,做了個且隨我來的手勢。呼圖特穆爾舉步跟上,三轉兩轉,轉到了禦花園裏。
蒙古人的宮廷遠沒有漢家宮廷那麼多規矩,諸位重臣有急事見駕,找人通報一聲,然後直接向內宮裏闖就是了,遇到宮中妃子不過是打個招呼,問聲平安而已。隻是下緊急事情少,所以大夥平日也輕易不去打擾忽必烈享樂。今日呼圖特穆爾心中有話,不吐不快,所以才會直追進宮來。
遠遠地看見了忽必烈的身影,拿著一根細金屬棒,在太清池邊上弄魚為樂。呼圖特穆爾上前幾步,剛要施禮,忽必烈一抬頭,兩道目光直刺到呼圖特穆爾的心裏來。
“臣呼圖特穆爾有事啟奏!”呼圖特穆爾沒來由地一陣膽虛,躲開忽必烈的眼神,低聲喊。
“來了,朕知道你會來,所以才派人在書房等你。且莫話,看朕弄這魚兒!”忽必烈不冷不熱地答了一句,伸手從太監提的竹籃裏抓起一把餌料,投到水麵上。
水麵上立刻翻起重重細浪,紅的、金的、白的、黑的,一條條買來放生的鯉魚爭先恐後地竄出水麵,在忽必烈眼前爭食,忙得個不亦樂乎。
忽必烈哼了一聲,手中細棒突然抖了抖,劍一般急刺出去。緊跟著腕子一提,一甩,“啪”地一聲,一頭半尺多長的紅鯉被甩上了岸。
血順著被刺透的孔洞緩緩流了出來,那頭倒黴的魚兒卻沒死透,在金黃色的落葉上翻滾,跳躍,把甜腥的味道彌漫得到處都是。池中的魚群受驚,乍散,很快又圍攏過來,繼續為些許餌料爭奪。
呼圖特穆爾看得心下寒,目光瞄了瞄忽必烈淡淡的笑容和微擰的鼻尖,大氣也不敢呼。鯉魚垂死掙紮的聲音從腳邊傳來,“啪!”“啪”“啪”,一聲比一聲清晰。
“收了它,叫廚房烤了給朕!”忽必烈笑著吩咐了一句,掏出一片絲巾,在金屬細棒的端頭抹了抹。
“是!”幾個貼身太監如蒙大赦般撿起魚,快步跑了開去。
太清池邊,隻剩下了君臣二人,誰也不話。微風吹來,片片落葉卷過飄舞的衣玦。細細的金屬棒在午後的日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從尖端致柄,影射出無數個金十字。
“朕的劍術如何啊?”沉思了一會,忽必烈將金屬棒插到了岸邊,笑著問道。
“劍?”呼圖特穆爾不解地問。
“劍,這是波羅兄弟送給朕的西方刺劍,端地用得是好鋼呢!”忽必烈的手在金屬棒上一拂而過,刺劍彎成了個圓弧,隨後又“嗡”地一聲彈成了直線。
“好鋼!”呼圖特穆爾由衷地讚道。他是個識貨之人,能讓一塊頑鐵出如此光澤,柔韌到如此境地,恐怕非巧匠秘法不能為之。馬可·波羅在大夥眼中雖然是個弄臣,但此人卻著實能稱得上是見多識廣。
“可屈卻不折,無刃而有鋒!可惜,可惜未為朕所用啊!”忽必烈喃喃道,不知是劍,還是人。
“陛下,臣等讓陛下失望了!”呼圖特穆爾低頭道,“但陛下且不可為臣等之言所誤,此際,人人亂得,惟獨陛下亂不得!”
“好一句人人亂得,惟獨朕亂不得。呼圖特穆爾,朕真的沒看錯你!”忽必烈猛然抬頭,目光上下掃視呼圖特穆爾,口中直呼其名。
這可是一句難得的嘉獎話。呼圖特穆爾遇事反應慢,所以蒙古大臣和忽必烈常以糊塗兄戲稱之。叫他本名的時候,少之又少。
“臣資質愚頓,隻是不敢對陛下不盡心而已!”從誇讚的話語中聽出忽必烈的火氣漸消,呼圖特穆爾謙虛地回答。
“你的意思是,有人對朕不盡心了?”忽必烈背了手,饒有興趣地在落葉上踱了幾步,低聲問道。此刻,他隻穿了一身夾了絲綿的布袍,看上去矮墩墩的,一幅江南富家翁模樣。但略顯蹣跚的步履間,卻一步比一步堅定。每一步踏出去,都讓呼圖特穆爾的心緊縮一下。
心跳歸心跳,呼圖特穆爾還是決定實話實,深深吸了口氣,盡量以平靜的語調道:“臣以為,此刻朝中有人被乃顏許諾的那個大忽裏台所迷惑,失去了根本!”
“啪!”忽必烈的腳步嘎然停在呼圖特穆爾身後,一瞬間,呼圖特穆爾感覺到皇帝的目光直壓下來,壓得自己的後背仿佛負上了一頭數千斤的蠻牛般沉重,抑或是有人提了杆長矛釘在了自己腰眼間,逼得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臣雖然愚魯,的卻是實話。諸臣都比臣聰明,卻一味敷衍!”咬著牙,呼圖特穆爾又跟進了一句。
“哈哈哈哈!”身背後忽然傳來了一陣狂笑,呼圖特穆爾回轉身,看見忽必烈彎著腰,仿佛看到了什麼稀罕景色一樣,笑個不止,直到最後把眼淚都笑了出來,落在有些跛的右腿上。
“陛下?”呼圖特穆爾被笑得心裏冷,怯怯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