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早在那位天子官家匹馬出城,將嶽飛一幹人等自風波亭中放了回來之後,秦檜就曾與包括他在內的幾個在朝中親信子侄商議過這件事情,畢竟雖說當日裏他們都還自是以為所謂的天子官家匹馬闖關之類的傳聞,多半是被他們收買了的那幾個內待為了多要賞錢而故意誇大其辭,然則既然那位天子官家居然會做出了釋放嶽飛這樣的舉動,那個中的意味,就實在值得他們仔細推敲了。
畢竟這些年來,秦檜手中權勢不斷擴大,幾乎已然隱隱有淩駕於皇權之上的趨勢,而嶽飛無論如何食古不化,對於軍中總是還擁有著極大的影響力,這位天子官家若是動了心思,意欲引嶽飛來治秦檜,倒也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隻不過那日裏他們私下討論之後,直至第二天秦喜步入大慶殿參加朝議之前,他的心情也都還一直是非常輕鬆的,畢竟在他們看來,這位天子官家這一著不外是病急亂投醫,雖說或許會給他們帶來那麼一點兒的麻煩,但卻沒有多大的實際威脅。
畢竟大宋皇朝以文人士子共治天下,這是自開國太祖皇帝陛下就傳下來的祖製,隻要現在的天子官家承襲的是大宋皇朝的法統,那麼他也就必須遵守這樣的祖製,而經過這麼些年來的經營,朝堂之上的文官集團,早已多半盡數是秦檜門下,秦檜更自是通過對於那些武將的打壓,隱隱成為身寄天下文人士子之望的文人魁首,在這個時候,寄希望於嶽飛這樣一個純粹的武夫,來意欲重奪已然漸次轉移到秦檜手中的國柄大權,在秦喜他們看來,實在無異於飲鳩止渴,隻怕勢必激起那些文人士子的一致反彈,到時恐怕這位天子官家的大位,都未必能夠再行坐得穩當。
秦喜他們幾個心腹,早在於上殿之前,就已然把那天朝議可能發生的情況的反複商議推演了許多遍,原本心下對於那天可能發生的情況,都自認為頗有把握,但秦喜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那天大慶殿上的一場朝議,居然會出現這樣的場景,居然會是這樣的一個結局。
那個似乎換了一個人的天子官家,似乎就隻是借著那麼短短的幾番話,居然就這麼成功地扭轉了整個局麵,居然就這麼讓那些個很可能在片刻之間都還是死心塌地的秦檜一堂的文人士子們,就這麼忘掉了文武之別,就這麼忘掉了他們的立場與態度,居然就這樣在朝堂之上歡呼了起來,居然就這樣在朝堂之上,向著那位天子官家歡呼了起來。
秦喜知道,那位天子官家能夠做到這一點,必然因為他看到了些他們父子一黨忽略掉了的東西,而這一被他們父子所忽略掉的東西,卻是重要到能夠讓這位天子官家在轉眼之間,重新奪回了把握整個朝局走向的大權,卻是重要到能夠讓秦檜數十年經營,讓他們父子一黨十餘年心血,就在那天的一場朝議之間,潰敗得幾近於煙消雲散。
秦喜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想明白那位天子官家捉住的到底是什麼。
當然,或許這並不是秦喜真的不明白,隻不過因為他實在不願去想,因為他隻要每一次隱隱想到了那個可能的答案,他就總是感到一陣莫名的惶恐,然後繼之而來的,是一陣強烈至無可遏抑的羞愧未名與惱羞成怒相交織的怪異的情緒。
馬車想來拐進了一條繁華的街市,“呯呯”的連聲炸響,不斷響起在馬車兩側,哪怕放下了厚厚的布簾,也難以隔絕外麵的光影變幻,想來不知還有多少煙花爆竹,正在同時的燃響,正如那如潮湧般的歡呼聲,哽咽聲,祈福聲,笑罵聲,不斷地傳入秦喜的耳中,無論如何也阻隔不住。
民心!
這就是民心!
難道自己以前關於人心、人性的一切認識,居然真的都是錯的麼?!
秦喜仰起頭,一時有點兒微微地**,連秦檜在呼喚他的聲音,居然都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