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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知道自己最後一次見到林洅,是在孟婆的湯鋪裏。
我明天就要嫁去天界,太子天青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丫鬟蕭蕭說,我消失那五百年有一次三界開運動會,天青在三十萬公裏飛翔項目中一舉奪魁,可見他起碼是個飛得很快的人,不對,飛得很快的仙。說到底天界開這種運動會不過是為了羞辱人冥兩界,否則為什麼不把在羽沉河上劃船列為比賽項目呢?
羽沉河是通往冥界的必經之路,我被許給天青那一年,天界的旁支小公主幻羽不服氣,想來冥界找我單挑,她自以為名字裏帶個“羽”字,又實在長得苗條,就能過了我們的羽沉河,誰知道一上船就沉了底,多虧對麵擺渡的封倫遠遠看見,下水撈起了她,不然兩界間怕又是一場大戰。那小公主被封倫救起來之後不知道是不是中了什麼迷魂術,對封倫一見傾心,隔三差五來羽沉河上來來回回坐船,封倫也不理她,她就每次帶包瓜子打發時間,嗑得羽沉河底一層厚厚的瓜子殼,弄得打掃衛生的小鬼一見她就吐口水。幻羽生得這樣嬌嗔,又是天界尊貴的小公主,居然也肯為了一個男人被吐滿身口水,可見愛情不僅讓人盲目,還讓人邋遢。
其實再來一次大戰也好,也許這一次冥界贏了,我就不用被送去和親。父親勸我說:淩兒,你想開點,太子天青年幼時已經一劍斬死上古以來從未被收服的凶獸渾沌,名動三界,將來必是天界這幾萬年來最有出息的君王。冥界的公主以前嫁去天界的,大都做個側妃,這一次你雖是和親,天君卻許你做了正室,以後天青繼位,你就是混沌初開這三千萬年來唯一一個冥界公主兼天界王後,三界紛爭不止,還望你能安撫眾生,讓大家都過點安樂日子。何況,天青長得也是出了名的好看,淩兒,你固然長得美,但天青配你,我看也是綽綽有餘。
這大概是真的,蕭蕭也說了,天青那天穿著青色長袍,長發漆黑如墨,腰間別一把七星龍淵劍,劍匣上鑲著一顆淚滴形狀的藍寶石,他半懸在天地界間時,藍寶石的光映出萬物,而萬物間的姑娘,不說有四分之三,起碼有三分之二是被他勾去了魂魄,還有三分之一可能是陰靈,她們本來就沒有魂魄。蕭蕭歎口氣說:公主,你未來的夫君這樣動人心魄,你當時卻在哪裏呢?
我認真推算了一下時間,說:我當時正是煮麵煮得手抽筋。那五百年我在人界躲躲藏藏,種過田賣過菜,進了一次青樓,還做過五十年丫鬟,要不是一直不老被主人疑心是妖,我倒是願意一直在那個園子裏待下去。最後二十年我在京畿城裏開了一個小麵鋪,每天得煮八百碗牛肉麵,煮到後麵我累得想死,但你也知道,我想死也不是那麼容易,隻好偷偷用點法術,鍋碗瓢盆就叮叮當當自己活動起來。但牛肉總是每天晚上親手燒好的,法術做的菜不是不能吃,隻是缺了點靈氣,不是我吹牛,我做的紅燒牛肉怕天界的仙吃了,也會動點凡心。
有一天我隻煮了七百五十九碗,因為第七百五十九碗是一個新來的客人點的,他吃完之後說:姑娘,你煮的麵美則美矣,隻是……隻是麵湯好像有點鹹?
我們冥界喝湯的口味是稍微重一點,但他這麼說,還是深深傷了我的心,我瞪他一眼,又瞪他一眼,突然發現:咦,這個人長得這樣好看。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就跟他回了宮,每天隻煮麵給他一個人吃。後來又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決定不再煮麵給他吃。那個人就是林洅,人界現在的君王,我偷偷出宮的時候他還不知道,我也沒有留什麼字條,我想一個人既然要離開另外一個人,說什麼話也都是多餘,他上朝回宮看到我不在那裏煮麵,自然就知道我已經走了,人界的皇宮宮牆雖高,又怎麼關得住一個冥界公主,我留在這裏三年,不過是因為我想留在這裏而已。
從人界到冥界的路真長,我到羽沉河看見封倫的擺渡船時,已經累得跟他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封倫跟我這麼多年的交情,又是五百年未見,按理說應當敘敘舊情。但他隻是看見我一滴滴往下掉淚,封倫沒有說話,遞給我一張白色手帕,我擦完後突然有陣風吹來,手帕吹到河麵上,很快沉了底,烏黑的河水裏,手帕就像一塊墓碑般定在了河底,這羽沉河就是如此,再輕的東西也會沉下去,何況那手帕上,還有我沉甸甸的眼淚,眼淚做成的墓碑,想來最是牢固。
到家的時候我已經不哭了,我們冥界的人一輩子的眼淚有個定數,我疑心我已經用完了,以後怕直到魂飛魄散,我都是再不可流下一滴眼淚。我跪在父親麵前說:“過去五百年水淩有負於父親,有負於冥界眾生,但現在水淩願即刻嫁往天界,望終生平息三界之爭。”我看見父親欣慰地點了點頭,我想,這樣很好,中間的五百年我不後悔,但五百年後是這樣結局,我還是不後悔,愛過一個人,總比沒愛過任何人,要過癮那麼一點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