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芸沒有化妝,短發擋住了眼睛,顯得很落魄。
實際就是落魄,媳婦工作都沒了。
“編輯看了我寫的你和鄒盼兒的故事,他說他主編都看哭了。我就不知道自己寫的好在哪兒。”
莫芸清了塑料桌上一堆龍蝦殼,把傅傑打印下來的故事放好專心地看。
半晌她說:“你想的太簡單了,不僅是我爸,還有很多很多別的問題累積在一起。”
“這才幾個鍾頭就想透徹了?”
莫芸交還了稿子:“本來就清楚得很,不敢承認罷了。現在想想長痛不如短痛,她這一走,對我們倆都好。”
“比如呢?什麼理由?”傅傑把稿子翻了一麵,在空白處拿起筆準備做筆記。
莫芸看見他認真的動作,笑了笑:“你知道婚姻裏最理想的對象什麼樣?”
“什麼?”
“腰纏萬貫,父母雙亡。”
“啊?”傅傑琢磨了一下,還真是,沒有外界困擾的兩人有更多資源來溝通感情關注自身。
“我對你雙親可沒意見,別多想。我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和盼——鄒盼兒的問題主要是家庭和錢,但是最根本的是孤獨。沒人理解的孤獨。鄒盼兒和我說起你帶她參加什麼上流社會聚會的時候,有個女人走過來指責她為什麼不靠自己。我告訴你,因為靠自己太難了,你能理解嗎?”
傅傑想起了穿裙子的蘇仙,他追求的也是這種理解嗎?
傅傑搖頭。
莫芸無所謂地說:“拿我們都認識的人打個比方。陳思醒,陳律師。她跟我一樣農村出身毫無背景,但是奮鬥到現在這個位置,我一點緋聞挖不出來。你猜世界上有多少女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又搖頭。
“那我告訴你,我腦子真不笨,小學到高中都是班裏數一數二的尖子生,但是到了高三周圍人都開始跟我說,你一個女娃不要讀那麼多書趕緊出去打工攢嫁妝。聽清楚了嗎,我打工賺錢就是為了把我自己嫁出去。我整個高三是頂著全村的冷嘲熱諷準備的,高考當天我還大清早起來喂豬喂雞做早飯,結果營養不良餓暈在考場上,最後的成績隻考上本地的二本,還學新聞。”
“厲害。”傅傑發自肺腑的誇讚。
莫芸繼續傾吐:“我爸最反對我念書,我都說了我自己賺學費以後不回家了,他還規定我要和別家外出打工的姑娘一樣,一個月交兩千塊回家。我不答應就繼續把我鎖在家裏。我隻能答應了。考進國有報社的時候你知道我什麼心情,我真覺得脫胎換骨,呼吸的空氣都是自由的。”
“可是沒幹幾年,我爸又不消停,從鄉下跑到報社門口鬧,控訴我不孝,要我給他三十萬在鄉下蓋房子,因為周圍人都蓋起房子了他住的還是平房。我跪下來求他放過我我真沒錢,大學貸款還沒還幹淨。他最後托人寫信給我領導,我領導痛斥我一頓罵我不孝。我不孝,她看我跪我爸的時候看的倒開心。”
故事越來越沉重。傅傑麵前的紙上空白一片,無從下筆。
“然後我就辭職幹了娛記,良心上過不去,但是賺錢,不僅還了貸款還給我爸錢買了房子。我覺得自己都能上《人物》的封麵。我付出的是整段青春,別人打扮的漂漂亮亮看電影,我要麼蹲草叢偷拍要麼敲鍵盤寫稿子。”
說累了,莫芸又開一瓶啤酒,反正是傅傑請客,不心疼。
莫芸好笑道:“你猜我奮鬥的時候,我哥幹了什麼?”
“你有哥哥?”
“有啊,”莫芸愉快地眯起眼,“我打工給家裏交錢,他就拿著錢出去玩,黃賭毒一個不落,幾年把錢敗光了。我爸問我搶的三十萬就是給他還債去的。”
“你高興什麼?”
莫芸更開心了:“老天有眼,他欠債太多被人捆麻袋扔水庫了。我爸還好在縣醫院治病逃過一劫,聽說債主上門,連夜要求轉院。又纏上了我。虧得他會鬧。一點兒沒吃虧,我攢的錢全花光了,鄒盼兒還墊了一點。”
“……讓我抽根煙壓壓驚。”傅傑真不知道說什麼,點火的手哆哆嗦嗦點不著。
莫芸哈哈笑著接過打火機,熟練地擋住風向點著了煙。
“你還不如鄒盼兒,她聽完這個故事當時就滿含熱淚說陪我一輩子,”莫芸無謂地把玩著打火機,“我知道她撒謊成性,自己騙自己。但我有什麼辦法?孤獨了這麼久,終於有人願意和我說這句話了。”
“她的故事也沒比我好到哪裏去。所以,她走我真不怪她,這世道,活下去就不容易,誰還管愛不愛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