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天空猶如黑藍的絲絨,暗沉沉得籠罩著人間,一盤散沙的星星們在城市璀璨的燈火映照下,閃著微弱的幾乎看不到的光茫,沿著命定的永恒的軌道寂寞但固執得運轉著。夜色,寂靜溫柔,一架從加拿大溫哥華歸來得波音747客機像一隻孤獨的大鳥從黑藍的天幕中,緩緩地,緩緩得降落下來。
金澤西推著行李箱走出閘門,穿過接機的人群獨自走出去。飛機準點到達,但他沒有通知任何人接機。沒有人知道他突然回來。六年的孤身海外生活,除了正在國內就讀音樂學院的妹妹,他切斷了和一切親朋好友的聯係。就在昨天淩晨時分,他在睡夢中突然接到妹妹的越洋電話,那個電話帶給他的消息使他立刻從睡夢中清醒過來。放下電話,他坐在床上呆怔了半個小時左右,然後飛身下床打印了一封辭職書,再拉出行李箱收拾行李,當他把公寓裏所有屬於自己的私人物品都裝進兩個碩大的行李箱時,溫哥華的天空已經蒙蒙亮了。他打電話告訴還沒起床的房東,一個胖胖的加拿大婦人,他要提前退房。他用一天的時間處理好了所有的善後工作,當他登上飛往中國北京的747客機的時候,離他接到那個電話不到二十六個小時。而他好不容易才審請到得那張可以讓他以合法身份永久居留加拿大的楓葉卡也就此失去了它的魅力,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回來。
出租車載著他駛向北京城。他坐在出租車裏貪婪地地凝望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北京的夜景,久違了,北京,久違了,北京的夜空!六年前,當他懷著絕望的心情黯然登上去溫哥華留學的客機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無月無風的夜晚。六年的時間,滄海沒有變成桑田,依然是黑藍的猶如絲絨般的夜空,星星們依然寂寞地永恒地沿著自己的軌道運轉,一樣的城市,一樣的夜空,而人,早已不再是當初得那一個!金澤西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父親生前在西城留給他和妹妹一套兩居室的房子,但今晚他不想回去。妹妹考上大學以後一直住校,那套房子已經空了很久,他不想在這個夜晚回到一個熟悉的卻沒有人氣的地方,那會平添他的失落和傷感。前麵路邊出現了一家門麵典雅氣派的賓館,他讓司機把車開過去,立刻有服務生迎上來,禮貌地為他拉開車門,“歡迎光臨”,一句熱情熟悉的鄉音令他差點流下淚來。當他走下飛機舷梯,當他的雙腳踏上這塊熟悉的土地的那一刻起,那顆飄浮了許久的遊子之心一下子踏實安定下來,他知道,那是一種歸屬感。
房間不大但幹淨整潔,他打開行李箱,找出自己的洗浴用具,來到浴室打開淋浴器,把自己強壯赤裸的身體整個沐浴在水下。異鄉的塵土,在這急流而下的溫溫的熱水中,一點一點得被洗去了。
澤西穿著寬大的睡衣走出浴室,他燃起一支煙,按滅了電燈,然後在沙發上坐下來,開始靜靜地吸煙。繚繞的煙霧裏,那些前塵往事一點一滴地從心的最底層浮上來,已經塵封的傷口,在這個寂靜的但不尋常的夜晚,生生地一點一點地重新撕裂開來。
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和父親離了婚。母親跟著新的男人去了新西蘭,他留在了父親身邊,然後父親再娶,生下了妹妹,繼母不虐待他,但對他好不到哪裏,總是一種不冷不熱的眼神和態度。家庭的變故讓還是童年的他就知道了什麼叫做如履薄冰,他學會了看人眼色,舉止言談變得小心翼翼。家成了束縛身體和心靈的桎拷,他一點都不愛那個家了。鄰居家的阿姨姓夏,她的女兒歐陽冬雪小他三個月,兩個人從幼兒園起到小學畢業都是同班同學,那時候冬雪的爸爸還是一個遠航海員,一年有一半的時間漂泊在海上,平時隻有夏阿姨和小冬雪兩個人在家。他們居住的小區離學校不遠,中間需要穿過一條馬路,夏阿姨上班時間很緊,冬雪的功課也不如他,所以夏阿姨就把兩個光榮而偉大的任務托付給了比冬雪高了半個頭的他:和冬雪一起上下學,帶她走過那條馬路,再就是在學習上幫助冬雪。他們在那所學校讀完了整個小學,五年的時間,除了假期,他每天上學放學都牽著冬雪的手走過那條馬路。從家到學校必經的路口有一個擺水果灘的婦女,一看到他們手牽手得走過來或走過去就會微笑起來。有時候他聽到她對買水果的人說:“你看那倆小孩,每天手牽著手過馬路,多漂亮啊!活脫一對金童玉女。”他到現在都清晰得記得那女人豪爽的話語和男人式的粗獷的笑容。每天他們下午放學後,夏阿姨還沒有下班,他便跟著冬雪一起去冬雪家做功課,冬雪把家門鑰匙掛在脖子上,每次她都把頭靠近鎖眼處,讓他用鑰匙開門。那時候他出入冬雪的家感覺比出入自己家還自由,後來他熟悉冬雪的家甚過自己家。夏阿姨回來以後,看到兩個孩子在燈下聚精會神地做功課,也會微笑起來,那笑容和擺水果灘的婦女粗糙的笑容相比,無疑是精致的。有時候冬雪會撒嬌地讓他留下來吃晚飯,夏阿姨也極力地挽留他,所以他就常常留在夏阿姨裏吃晚飯。那時候,父親忙著掙錢養家,繼母忙於家務和照顧妹妹,所以對他回不回家毫不在意。大人們對他的忽視反而使他高興,因為這樣他就有足夠的時間和理由流連在冬雪家裏。記憶裏和冬雪還有夏阿姨在一起的時光愉快而溫馨。夏阿姨是一個漂亮的女人,而且嫻靜溫柔,小冬雪無論長相和性格都繼承了她的母親,但冬雪有一雙比她的母親更加美麗的黑眼睛,長長的睫毛,大大的漂亮的眼眶裏一對黑葡萄般的瞳孔漆黑晶亮,當它們眨動著或者轉動著的時候像極了一潭蕩漾著的秋水。他愛極了那雙眼睛,因為那雙美麗靈活的眼睛裏閃爍出來得那種清澈純真的光澤,相對他的繼母那種呆滯的毫無神采的不冷不熱的眼神真是可愛了太多。每當那雙大眼睛忽閃著望向他的時候,他就會通體舒暢。長大以後他才明白,那種舒暢是一種快感,一種對於美麗天生的熱愛和享受,那是一種生理的反應,可以說是一種男人的快感。但那時候的他並不知道這些。他隻是喜歡冬雪漂亮的黑眼睛,喜歡那雙黑眼睛裏明淨清澈的光澤。在他並不快樂的童年和少年時光裏,冬雪母女的文靜和美麗還有她們對他的友誼和信賴猶如一抹陽光,成了他生命中唯一讓他感到明媚和自信的來源。照顧冬雪和保護她成了他神聖不可推卸的義務和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