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裏的禾苗開始吐穗揚花,插得早的稻子已經鉤下沉甸甸的頭,穀粒一天天飽滿,再過二十來天,稻穀就要熟了。可是,湖鄉人的苦日子卻開始了。去年分得的口糧盡管小心地計算著吃,早在十多天前就已經壇幹塌淨。為了對付新穀開鐮前的饑荒,生產隊想盡辦法,把穀倉的老底子也刨出來,癟穀子也掃出來,一家一戶分了一皮撮箕。打成米就二十斤,一家大小五六個,加青菜,摻野菜,也隻能頂三五天。缺糧少油,饑腸轆轆。俗話說,短到冬至,長齊夏至。夏天的日子格外漫長。不到五點太陽就露臉,落到湖水中差不多八點了。長長的夏日,對於肚腹空空的作田人,日子難熬啊。人們絞盡腦汁找食物。年輕力壯的漢子,到湖裏挖去年沒有挖幹淨的湖藕,小把戲到田裏找野蒲薺,到湖灘挖蘆葦嫩根。有小把戲多的堂客們,帶著最小的兒子,去附近的農場,集鎮討米要飯。——饑餓把人幾乎逼上絕路。好漢難熬荒五月啊。
青年組的情況要好一些。第一個年頭有政府扶助,每人每月有四十斤大米。雖說略有缺口,也不至於餓肚子。
這天輪到餘可可煮飯。青年組三個女生,每人值一個星期班———輪流留在家裏煮飯洗衣。時間尚早,餘可可把同伴們昨天換下的髒衣服收攏來洗涮幹淨。當她清理到李韋良的床前時,床頭那個畫夾引起了她的好奇。每天見他有空就在畫,也不知道畫些什麼?她打開畫夾一看,吃了一驚,一疊素描,有青年組同伴們的,也有隊上一些人的,最多的是餘可可的。有凝眉沉思的,有開懷大笑的,有依窗眺望的,也有秉燈夜讀的。張張惟妙惟肖,她暗暗吃驚。這個平常看上去呆頭傻腦的人,竟然畫得一手如此精致的素描?她經常看見他沒事的時候埋頭畫些什麼,從來不屑關注,諒他這樣一個懵懵懂懂的人,不可能搞得出什麼名堂來?現在細細一看那些素描,不由得令她大為震驚。這可不是一般的水準,不是三兩年功夫能夠畫得出來的。難道這個粗拉拉的外表下麵掩蓋著一個靈慧的心?難道李韋良在暗地裏使勁,他在執著地追求自己的一個目標?她從哪些素描中發現,碳素筆的線條每一筆都十分精準洗練,輕重有度疏密有致。人物素描最難得的是抓神,把握人物的特征,神情氣質要絲絲相扣。她發現李韋良在繪畫方麵有著一種與眾不同的才能,這種才能或許是與生俱來的。
她生長在文化局大院,隔壁就住著一位畫家叔叔。她曾經一度迷戀畫畫,纏著畫家叔叔要求學畫。對畫畫略懂一二。畫家叔叔經常說:畫畫一定要講究空靈,一定要把握一個“度”。她當時聽著覺得暈暈乎乎的,像聽禪語。後來,才慢慢理解,並運用到文學方麵。李韋良的畫,確實善於抓神,有種空靈的意境。這大概就是畫家叔叔說的“度”吧。她慢慢翻開自己的那幾張素描畫像,從哪些素描畫像中嗅出某種信息——他莫非對自己有那麼一點意思?不會吧?怎麼可能呢。也許是自己太敏感了,妄自揣測別人。她搖搖頭,自言自語:不可能不可能。再說,她也不想草率的打開感情的門。媽媽再三叮囑:終身大事一定要慎重,一定要三思而後行,千萬不要過於隨性,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因此她不會輕易開啟感情的閘門。何況,李韋良也不是她理想的菜。在這荒涼的湖鄉,她對未來非常迷茫。原有的那些理想恐怕無法實現了,往下的路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臨下鄉時,父親語重心長地告誡她:不要抱怨生活,不要抱怨命運。因為你腳下的路,就是你這一輩子應該走過的,誰也不能替代。不管是溝溝坎坎,或是荊棘叢生,路,都得自己一步一步走。要學會在逆境中走穩自己的每一步。想想保爾柯察金,想想牛虻,心態就會坦然了。
最擔心她的還是媽媽,讓從小嬌生慣養的女兒一個人到湖鄉野地生活,等於挖去母親的心肝。不會洗衣不會做飯,連簡單的縫補也不會。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嬌女去鄉下學種田,不是要了她的命嗎?臨走的先天晚上,媽媽哭得像個淚人,抱著女兒哭一陣說一陣。反反複複叮囑女兒:媽媽不在身邊,一定要保護好自己。能做的就做,不能做的別霸蠻,女孩子要潔身自好,不要憑一時衝動誤了前途。她記下了父母的話,咬緊牙關忍受著生活中的種種艱難,既然下鄉了,既然命運注定這樣了,那就隻能咬緊牙關接受,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