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後氏太康二十九年的深秋,異樣的寒涼。
九嶷山巍峨如舊,磅礴的身形倒映在洛水河中隻看得見一抹深綠的剪影。殘陽如血,撥開河麵氤氳的霧靄,留下殷紅的一片。
彼時寒浞還是個年及弱冠的英氣少年,青衣白裳,棱角分明宛如刀刻,純黑的眼眸中有著異於常人的深沉與憂鬱,讓人猜不透,看不明。
馬背上安放著青灰色的箭囊和五尺有餘的長弓隨著胯下戰馬躁動不安的踱步,來回搖擺。
在距寒浞不過百步的地方,綿延五裏的猩紅觸目驚心,其間散落著死人的殘肢斷臂,過分蒼白的臉色還殘留著死前的恐懼,憤怒甚至於猙獰的表情。
血水已經漫過了士兵的軍靴,但每個人都是麵無表情,踩著腳下的屍體,一寸寸地搜索著還活著的人,尚未斷氣繼續補上一刀,讓他早日歸天。
冷風襲來,夾雜著濃濃的血腥味,吹得寒浞的臉亦有些蒼白。其實他的心境與這些戰士一樣,並未有過多的波瀾。
勝利的喜悅,複仇的快意,殺戮的興奮,這一切一切的種種幻想,似乎都隨著敵軍中最後一個士兵倒地而煙消雲散。
難道這就是他想要的麼?他在心裏問著天,問著地,問著這長流不息的洛水河,亦問著巍峨如舊的九嶷山,更是問他自己。
可是並沒有答案。
十年來不曾斷絕的刻骨仇恨,每一次從噩夢醒來時都難以成眠的夜晚,以及這十年來深蝕骨髓的痛苦與折磨,在這一刻似乎並不太重要了。
“將軍,我們已經將戰場都搜遍了,再沒有活口了,不過……也沒有看見太康的屍體,大概,是在伏擊開始時就逃掉了。”一刀斧手走上前來報。
“竟然逃了麼?”寒浞凝望著遠處隨風搖曳的枯草,微微冷笑,“行了,傳令下去,收兵!”
窮石城距洛水不過五裏,在寒浞帶著幾千人馬凱旋歸來時,早已有近萬名男女老少在城門前守候。
在這戰爭頻發的時代,百姓對戰場上的勝利並沒有過多的期盼和希翼。而他們守候在此的緣由隻有一個,隻是希望自己的男人,孩子能活著回來。
然戰爭畢竟是戰爭,永遠不會有大團圓的結局,即使凱旋而歸,也隻是將傷亡縮減至最低,同樣會有回不來的人。
於是一片欣喜歡呼中,突如其來的哭號聲也是分外刺耳。寒浞刻意不去看眼前悲喜交織的畫麵,脫下戰袍,將戰馬交給隨從,悄然離開。
窮石城內的格局並不複雜,一條丈寬的青石板路有個大氣的名字,名叫朱雀街。朱雀街從城門直通城中心——離坤宮,亦是夷族族長翌的居所。
朱雀街兩頭,是縱橫交錯的小路。小路兩邊是高低不同的民居。一些人丁興旺,生活寬裕的富戶會用磨得方方正正的巨石建成一座端莊的宅院,而窮人則用楠木搭建好了房架,用雜草蓋住了房頂,便也能湊和著過日子。
寒浞刻意繞開大道,避開熙熙攘攘的人群,輾轉穿過幾條幽深的小巷,才走回到自己的家門前停下來。
兩扇古銅色的陳舊木門由裏向外,開了一道隻容一人過的縫隙——顯然,在他回來之前,已有人進來拜訪了。
寒浞眉頭一蹙,握緊了腰間的匕首。他緩步走入,盡量讓自己的雙腳不發出一點聲音。院子裏靜悄悄的,下人們不知去了哪裏,安靜得詭異。
寒浞本能地走入臥房——這宅院裏所有東西都不那麼重要,唯有床上躺著的人,是他唯一珍貴的東西。
“純嫣?”此時床邊坐著一個女子,模樣像極了他的妻子,正微笑著看著他,但那女子手上還握著另一隻手。
寒浞一陣恍惚,順著那手向裏看去,不由苦笑,是了,他的妻子依然躺在那裏,並沒有醒來。
把那一刻的關切與溫柔收回,寒浞的眼神慢慢冷如薄冰:“你來做什麼?”
床邊的女子看了他一眼,嬌俏一笑:“我來看我的妹妹。”
“師娘真是有心了。”寒浞冷笑,“要不是你,純嫣她怎會落得如此下場!”憶及往昔,寒浞心裏莫地騰起一團火焰。如果這憤怒能化作武器,那麼眼前的女人必定屍骨無存。
純狐與純嫣,乃是一對孿生姐妹,五年前被老族長伯衡救回來的羌哩族的遺孤。如此明豔動人的姐妹,傾城之貌令所有窮石城的男子都為之側目。
那時寒浞的師父翌十八歲,寒浞十五歲,純狐與純嫣也不過十二歲。從兩姐妹入住離坤宮,四人就常常聚在一處,玩耍打鬧,感情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