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挾眾侯孟津朝王?爭強梁魏秦鬥法(1 / 3)

將近黎明時分,在秦境的大山深處,有六個黑衣密探被數百秦卒團團圍住。箭矢如雨,黑衣密探紛紛斃命。為首一人左衝右突,殺出一條血路,如鬼魅般逃出包圍圈,不知所終。

秦卒從一個黑衣屍體的內衣裏搜出一塊麻布,交給秦將司馬錯。司馬錯展開一看,倒抽一口涼氣。

上麵標注的是秦軍各處營防、糧草重地等,他的兵營及他的名字赫然列於其中!

司馬錯緊急上報。不到兩個時辰,魏人密探冒死繪製的這份麻布軍防圖已層層遞報入國尉府。國尉車希賢不敢怠慢,迅即趕赴大良造府,見公孫鞅在與上大夫景監說事兒。

車國尉呈上急報,公孫鞅徐徐展開。

是塊三尺見方的麻布,製作得極是精致,圖標繪製更是標準、精確,公孫鞅一眼看出,這樣的工藝與手筆,隻有訓練有素的大魏武卒才能製作出來。

“魏人奸細已經滲入深山,”車希賢小聲稟報,“這是第三起了,近寒泉穀,前兩起均讓他們逃了。”

“哦?”公孫鞅從軍防圖上收回目光,看向車希賢,“這一次是何人截獲的?”

“官大夫司馬錯。”

“司馬錯?寒泉穀?”公孫鞅似是想起什麼,微微閉目,喃喃自語。

“另據探報,”車希賢繼續稟報,“魏將裴英引甲車三萬,於昨夜迎黑時分經函穀道抵達陰晉,紮營陰晉城東南角,塵揚十數裏!加上張猛部,單是陰晉已集結魏武卒四萬,皆是重甲!龍賈銳卒五萬也已完成集結,在大荔關及洛水一線屯紮!”

“嗯,”公孫鞅輕出一聲,看向景監,“景兄,繼續說說你的孟津!”

景監朝車希賢拱個手,抱歉一笑,輕聲應道:“天下諸侯能來的都來了,已到七家,另有五家在途。周天子卜定今晨起駕,”抬頭看天,“這辰光想必已出宮城!”

公孫鞅的眉頭微微擰起。

“從種種跡象看來,魏侯是衝我秦國來的,君上不得不去赴會了!”景監給出個苦笑!

“景兄說得是,”車希賢接著道,“下官已備五千死士護駕,整裝待發!”

“去打架嗎?”公孫鞅白他一眼,將麻布圖收入袖中,緩緩起身,大步走出廳堂。

春雨瀝瀝,細密如絲。

洛陽城外的邙山深處,山道被淫雨浸軟,一輛負載沉重的六駿王輦陷在泥淖裏,在推車兵士吆七喝八的叫喊聲中失去了威儀。

人喊馬嘶,各竭股肱之力,車輪卻越陷越深。

車簾打開,額頭是汗的周顯王探出身子,看一眼日頭,一臉焦急。

大司馬渾身濕透,分不清是雨是汗,喝叫士兵撿來石塊,墊在輪下,用肩膀頂住車身,扯起嗓子大喊:“一二三,起!”

人馬一齊用力,車子劇烈晃動,一聲“哢嚓”從車底發出。

所有人都停下來。

大司馬看向禦手。

禦手跳下車,察看一番,對大司馬悄語。

大司馬長吸一口氣,著急地看著車子。

顏太師冒著雨,顫巍巍地走過來,看向大司馬:“怎麼了?”

大司馬湊到他耳邊,壓低聲:“軸斷了!”

王輦斷軸是大不吉。顏太師示意眾人退下,走到車前,輕敲車窗。

周顯王拉開窗簾。

“啟稟王上,”顏太師拱手道,“昨晚雨大,道路泥濘,將士疲憊,六駿乏力,老臣奏請返回洛陽,懇請我王允準!”

“返回洛陽?”周顯王吃一驚,抬頭看天,“雨不是??不大嗎?”

顏太師緩緩跪在泥地裏:“王上??”

大司馬、禦史紛紛跪下。

周顯王橫他們一眼,臉色陰下,沉聲道:“七百年前,先武王大會諸侯於孟津,誓師伐紂,方才奠下我大周基業。七百年後,十三諸侯再會於孟津,堪稱百年盛會,你們卻讓寡人??”氣結。

顏太師幾人無不勾頭。

周顯王再橫他們一眼:“何人想回,這就回去,寡人走也要走到孟津!”猛地起身,走到車頭,一躍跳下。

許是動作過猛,顯王打了個趔趄,差點兒摔到泥地上。禦手箭步躥到,扶正顯王。

顯王甩開他,在雨中大步前行。

顏太師這也緩過神來,緊忙爬起,衝大司馬指指車輦,急急追上顯王,顫巍巍地攙起他。

禦手放下乘石,衝車內叫道:“都下來吧!”

內宰先下,接後是一個宮人與兩個宮女。

確定車上再無人了,大司馬召來眾軍士,脫掉上衣,露出肌肉,用肩頭頂住車輪,喊道:“一,二,三,起!”

眾將士發出喊,王輦出淖,一隻輪子歪在一側。

在洛陽東北百裏,地勢陡然平坦。自臨晉關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處,十分力道也自軟了八分。河岸也變寬兩倍,遠遠望去,就像一連串帶狀的湖泊。在這條帶狀湖泊裏,奔騰的河水一下子寧靜下來,形成一個天然渡口,人們稱它為孟津。

據周史記載,公元前1044年暮春,周武王姬發率眾東出函穀,在距孟津不遠的一個高坡上設壇祭天,大會八百諸侯,誓師伐紂。誓師過後,周人就從此處渡過河水,兩年後在牧野大敗紂王,攻下朝歌,打出了大周天下。

整整七百年之後,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樣在這暮春時節,一向沉寂的孟津曠野再一次喧囂起來。一隊接一隊的車馬紛至遝來,在離渡口二裏處的那個極其著名的黃土高坡前麵停頓下來,繞著高坡紮起營帳,形成一道道轅門。

轅門一共十四道,居中的共有兩個,一個是天子行轅,坐北朝南,行轅前麵飄著一麵赤色旗幟,上麵用青線繡著一個大大的“周”字。在它的右側是魏國行轅,與天子行轅並列,一樣大小,一樣規格,青色的旗幟上用藏紅色線繡著一個大大的“魏”字。遠遠望去,兩麵旗子並排飄著,一個紅旗青字,一個青旗紅字,相映成趣,別有一番象征意味。

日過中天,魏國的行轅裏靜得出奇,連空氣也似乎凝結了。

打破這寂靜的是匆匆趨進的魏國上大夫陳軫。

“稟報君上,”陳軫小聲稟道,“楚王、齊公走不開,各派太子代行大禮,臣與卬公子前往迎了,已安排他們住進行轅!”

“嗬嗬嗬,”魏惠侯大氣地笑笑,“不錯不錯,能來就好。”

“趙侯本該到的,聽說燕公也在道上,且離他不遠,就在虎牢關候他了,預計明天上午抵達!”

“唉,”魏惠侯感慨一聲,“老燕公不容易呀,年紀最大,走的路也最遠!”

“是呀,”陳軫順口應道,“臣沒想到老燕公能來。自夫人薨天,老燕公就雄風不再了!此番萬裏赴會,若不是有感於君上德威,臣實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你說得是,”魏惠侯略一思忖,“等燕公到了,寡人親迎!”眉頭略略上揚,“周天子何時能到?”

“在路上呢。”陳軫給出個笑,“昨夜下場喜雨,不想卻讓王輦陷進泥淖裏了。”

“哦?”魏惠侯身子傾前,“能否及時出淖?”

“應該能吧,離約日尚有三日呢!”

“嗬嗬嗬,”魏惠侯坐直身子,“能趕上時辰就好。”

“君上,有個細節,”陳軫趨前一步,壓低聲,“聽說王輦的車軸傷了,早該修護,可天子拿不出修車的錢,還有六駿,毛雜不說,且個個老齒,偏又遇上喜雨??”

“唉,”魏惠侯吸一口氣,緩緩歎出,“這次朝會,寡人本想為天子長個臉麵,沒想到竟是難為他了!”

“周天子也是不識趣,”陳軫半是責怪地說,“真還以為天下諸侯此來是朝覲他呢,君上給他個請柬,他竟就駕個破車屁顛屁顛地跑來了!”誇張地搖頭,“若是擱臣頭上,立馬詔令君上代行大典,自個兒在宮裏召妃呼子,優哉遊哉,樂得個逍遙自在!”

“哈哈哈哈,”魏惠侯指著他大笑幾聲,“這個天子真該由你來當!”

“嗨,”陳軫做出個苦臉,“臣這賤軀,生就是侍奉主子的命,坐不得龍位哩!”湊得更近,“要坐也得是君上!”

“嗬嗬嗬嗬,”魏惠侯指著他又是一笑,“你倒是想得多哩!哦,對了,”斂起笑,“嬴渠梁可有音訊?”

陳軫搖頭:“正如君上所判,秦公想是不肯來了!”

魏惠侯冷蔑地哼出一聲:“寡人要的就是他不肯來!”

時交三月,秦宮後花園裏春意盛濃,百花鬥豔,百鳥鳴囀。

芳草坪上,蜀國國君去歲進貢的幾隻孔雀正在嬉戲。兩隻發情的雄孔雀,為了爭奪幾隻雌孔雀的芳心,在那裏肆意奔跑,鳴叫,開屏,竭其所能地展示雄性魅力。

百步開外的賞春亭上,秦孝公和大良造公孫鞅相對而坐,四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幾隻孔雀身上。秦孝公麵前的幾案上,擺著魏惠侯的請柬與魏武卒未完成的秦軍軍防圖。請柬是魏惠侯半個月前發來的,要他務於丁未日申時之前趕赴孟津之會,朝見周天子。

秦孝公終於抬起頭來,眼睛轉向公孫鞅,鼻孔裏輕輕哼出一聲。

“君上?”公孫鞅適時叫道。

秦孝公依舊沒有說話,眼睛也未從傳檄上移開。

“君上,”公孫鞅聲音懇切,“要不,臣陪護殿下走一趟?”

秦孝公就如沒有聽見。

公孫鞅長歎一聲,臉色更凝,目光轉向遠處的宮殿。

“什麼孟津朝王!”秦孝公猛然發作,一拳震在幾案上,“他魏罃眼中何時有過周王?他這是居心叵測!他這是借機號令天下!”

“號令天下倒在其次,尋釁伐我才是其心!”公孫鞅轉過頭,聲音不急不緩,“臣已得報,魏卬愛將裴英的三萬武卒已到陰晉!”

秦孝公怔了怔,看向他。

“十幾年來我變法圖強,國勢日大,魏侯坐臥不安,早就尋思謀我了。眼下他是萬事俱備,就差一個借口。此番會盟,君上不可不去呀!”

“你是說,魏罃會盟,意在伐我?”秦孝公顯然不相信。

“幾個月來,魏侯借口護駕孟津,頻調兵馬,崤山、函穀、西河郡一線大幅增兵,各城邑都在征召工匠,趕製攻城器械!魏國細作更是頻頻混入我境,繪製我方軍防圖,其意不言自明!”

秦孝公鼻孔裏輕輕哼出一聲。

公孫鞅欲言又止。

一陣更長、更難熬的沉默。

公孫鞅目光期待。

“十八年前,”秦孝公猛地抬頭,表情剛毅,幾乎是一字一頓,“先君為光複河西,與魏罃大戰數月,中箭薨天。寡人在先君靈前起過重誓,不報先君之仇,不雪河西之辱,寡人誓不踏入魏境半步!十八年來,寡人這麼做了。這一次,寡人也不想破例!列國公侯若去朝王,就讓他們去朝好了!”

秦孝公忽地站起,未與公孫鞅作別,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望著孝公漸去漸遠的背影,公孫鞅目光錯愕。

到第三日中午,除天子之外,十二諸侯全部到齊。

十二諸侯中,最後到的是燕文公與趙肅侯。魏惠侯兌現諾言,親往迎賓亭迎接。隨行的是韓、魯、衛、宋、中山等八侯,齊、楚二公子一大早前往附近獵野鴨去了,未能隨行。

在眾公侯迎接燕、趙二君時,周天子的車馬仍在泥路上盤騰。王輦的軸是橫斷的,禦手將三根槍杆輔在斷軸上,用牛筋綁定。許是路況太差,許是牛筋於銅軸不合,無論禦手綁得多牢,走幾裏就又鬆掉了。斷軸的是王輦,無法替代,周天子急切不得,隻好走一步挨一步,趕到會盟地附近已近申時,這也是魏侯約定的最後時辰。

迎賓亭遙遙在望。

折騰一路,周室人馬盡皆疲憊,遠望上去,就如打敗仗的潰兵。大司馬急了,衝兵士低吼:“前麵就是迎賓亭,八方諸侯恭迎天子,瞧你們這個樣兒,像天子之師嗎?打起精神來!”

眾軍士打起精神。

顏太師走到王輦前,小聲問禦手:“路不錯了,王輦能坐吧?”

禦手審看一下路麵,趴到車下看看車軸,微微點頭:“坐是能坐,但不能走快!”

“你把車軸再綁牢點兒,萬不可再斷!”顏太師小聲吩咐。

禦手點頭,重新綁紮。

顏太師走到自己的輜車前,小聲稟道:“王上,孟津就在前麵,該換王輦了!”

周天子下車,走到王輦前,正襟上車,正襟端坐。

顏太師回身踏上自己的輜車,站在車轅上,眺望一陣,揉下眼皮,問禦史:“瞧我這雙老眼,怎麼看不到亭上有人呢?”

“回稟太師,”禦史悄聲應道,“下官看過幾遭了,亭上根本沒人!”

“沒有通告他們嗎?”

“大行人半個時辰前就通告了!”

顏太師的後背脊一陣發涼,強自鎮定下來,輕聲道:“讓大行人再去通報一次,弄出響聲!還有,吩咐司馬,慢點兒走,越慢越好。要是再不見迎,就歇著!”

禦史急去。

大行人得令,驅車直入列國行轅區,使一個大嗓門的軍士邊走邊叫:“天子駕到!天子駕到—”

當大行人的輜車駛過燕國行轅時,燕文公急走出來,本欲見禮,車已行遠,遂朝車輛拱下手,轉身走進趙國行轅,見趙肅侯正在轅門內守候,拱手道:“趙兄,天子駕到了!”

“是哩,”趙肅侯還個禮,“在下正想去與仁兄商議,是迎還是不迎?”

“迎呀,我們就是朝覲天子來的!”

“不瞞姬兄,”趙肅侯小聲,“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味呀!”

“哦?”

“這個會是魏侯約的,天子也是魏侯請的,天子駕到,魏侯若是不出迎,隻有我們出迎,算個什麼事兒呢?再說,其他公侯也都沒有出迎,隻你我二人,一是紮眼,二也就把魏侯得罪了。”

“這這這??”燕文公急道,“魏罃他搞的什麼鬼?”

“唉,”趙肅侯長歎一聲,“你我初來乍到,還是觀望一下再說吧!”

“咦!”燕文公狠狠地跺了一腳。

與此同時,魏國行轅裏靜得出奇,連空氣也似乎凝結了。

上大夫陳軫、上將軍公子卬、相國白圭三人端坐在幾前,紋絲不動,似是三尊泥塑。門人公孫衍站立在白圭身後。

端坐於主位的魏惠侯雙目微閉,表情釋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狀,中指骨節有節奏地觸及幾麵,看著敲下去,卻又沒有發出響聲。

旁邊的計時水漏傳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魏惠侯緩緩睜眼,抬頭,目光如炬地射向裝飾精美的水漏。水漏旁邊的挈壺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刻度上的水位。

所有目光不約而同地射過去。

在這死寂般的寧靜裏,水漏發出的“嗒嗒”滴水聲格外刺耳。

一陣喧囂由遠而近,“天子駕到—”的唱聲清晰飄入。

一名軍尉進帳,叩道:“報,天子駕到,距迎賓亭三裏!”

魏惠侯似是沒有聽見,臉上亦無表情,目光仍舊盯在水漏上。

眾人略怔,麵麵相覷。

白圭跨前一步,拱手:“天子駕到,君上要親迎啊!”

魏惠侯看看陳軫,目光回到滴漏上。

滴漏仍在滴答。

“君上?”白圭急了。

魏惠侯皺下眉頭,看向白圭:“寡人這在守個時辰,勞煩愛卿代寡人恭迎天子!”

“君上若不出迎,其他諸侯即使想迎,怕也—”白圭頓住,一臉憂急。

“老愛卿,”魏惠侯臉色一沉,“寡人方才說什麼了?”

“老臣??領旨!”白圭無奈地應一聲,退出行轅,叫上公孫衍,急急慌慌地趕赴迎賓台去了。

韓昭侯冠冕堂皇,與相國申不害不緊不慢地在自家的轅門內遛圈兒。

韓昭侯探頭看向迎賓台方向:“天子這一到,就剩下秦公嘍!”

“臣以為,”申不害給他個笑,“秦公怕是不會來了!”

“來也好,不來也罷,魏罃都要發難!”

“是哩,”申不害點頭,“這包膿一鼓多年,該擠出了!”

“嗬嗬嗬,”韓昭侯笑出幾聲,“讓他們擠吧,韓某樂觀其成!”

“真要打起來,君上怕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嗬嗬嗬,”韓昭侯又是幾聲笑,“當然不能!賣烏金給秦,賣弓箭甲胄給魏!”

“君上好買賣呀!”申不害回他個笑,看向魏國轅門,“咦,天子駕到,怎麼不見魏侯出迎?”

“是呀,寡人這在等呢!”

申不害看向其他行轅,見幾個公侯也都穿戴齊整地守在轅門口,顯然也都在等待魏侯。

申不害摸下胡須,似有所悟:“難道??”

韓昭侯看過來,目光征詢。

申不害壓低聲音:“魏侯或是故意不出迎!”

“你是說,他在試探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