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被磔於西市,兄弟妻子流放三千裏,抄沒家產,實在是萬劫不複。洪承疇驚恐不已,饒是炎熱天氣,兀自感到一陣寒意自心底升起,渾身微顫,一時不知如何辯駁。一個十**歲、麵目姣好的親隨掀簾子進來,影子似地一閃,步態輕盈地將一件葛袍披到他背上,隨即退下。
張若麒笑道:“大人總督三軍,帶家眷也好侍奉起居飲食,何必自苦若此?”
“老母在堂,我身為人子,多年盡忠為國事奔波,隻好留拙荊在老家侍奉左右。方才那親隨金升跟了我多年,聰慧機靈,善解人意,有他伺候也是一樣。”洪承疇慨歎道:“銀台,我心中何嚐不想早**打好這一仗,又何嚐不想畢其功於一役,凱旋回師?自遼東用兵以來,都敗在輕敵冒進上,誌在必得卻僥幸用兵,犯險而行。萬曆四十六年兵敗薩爾滸,十萬大軍死傷過半。前車之鑒令人生畏,朝廷實在是贏得起輸不起了。我之所以持重進軍,堅守寧遠,為的是不戰則已,戰則必勝。一則避敵鋒芒,拚耗財力,關外物產不如中原富足,俟其財物匱乏之時,清人勢必厭戰,內亂自生。二則與錦州成犄角之勢,相互呼應。祖大壽來信說城中糧草足足可以支撐半年,不必急於進兵解圍。不出半年,東虜勢必糧草匱乏,難以為繼,朝鮮也已盡其所有,再也拿不出東西供給皇太極。東虜不戰自退,那時我軍乘勢追襲,全力出擊,遼東恢複指日可待。”
洪承疇喝了一口涼茶,接著說:“你是奉旨監軍,有密奏之權,我擔心你我意見不合,事事異心,一軍兩帥,最是兵家大忌。十三萬大軍窩在寧遠彈丸之地,每日耗費軍資數以萬計,戰不能戰,不戰又無法向皇上交待,我也不願拖得太久,不然言官們的唾沫星子也把我淹死了。我一年以來,所耿耿於懷者無非朝廷封疆安危。遼東戰局最宜持久消耗,不宜速戰。如今大起關內精銳,實在是孤注一擲,冒險得很呀!不必說流賊乘機喘息,萬一有什麼差池,不惟遼東無兵固守,連關內也岌岌可危。不必說我半生英名付之東流,實在沒臉麵再見故國父老,再見皇上。從萬曆末年以來,出外的督師大臣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於公於私,不可不慎重。”
洪承疇摸了摸袖中的聖諭,臉上仍存疑慮之色。
張若麒見他臉上變色,知道已具火候,接著勸道:“督師久經沙場,征戰之事本不容我輕置一喙,隻是我擔心督師明於遼東而昧於朝堂,功成易而身退難呀!””
洪承疇沉悶半晌,拱手道:“銀台,隻有進兵一條路麼?”
“不錯!督台進兵或有生機,若執意堅守,怕隻剩一條死路了。”
“哪裏有什麼生路?進兵也是一條死路!”
洪承疇苦笑數聲,仰天長歎,良久無語。金升又掀簾進來,說道:“酒宴備好了,大人們都在等老爺開宴呢!”
洪承疇起身道:“銀台,慢待了!”與張若麒一前一後走出書房,他擔心張若麒自恃本兵心腹,隻想著如何討好陳新甲,不以大局為重,但又暗自慶幸張若麒畢竟不是太監,或許尚可共事,那些朝局多是實情,算是推心置腹。他最擔心的還是皇上憑一些塘報、一些奏章、錦衣衛的一些刺探,遙控於數千裏之外,自己動輒得咎,難措手足,不能見機而作。
一夜斟酌,洪承疇拿定主意,留張若麒寧遠,調度糧草,將糧草馬匹等輜重屯在離錦州七十裏外的塔山之峰筆架山,命楊國柱率兵六萬為先鋒,親統大隊隨後,駐紮在高橋和鬆山一帶,命軍卒掘壕立寨,步步為營,且戰且守,緩緩向錦州進逼。在乳峰山、鬆山城之間挖出一道壕溝,連綿立下七座大營,中軍在鬆山城北乳峰山紮營,精銳騎兵分駐山的東西北三麵。清軍主帥睿親王多爾袞見明朝大軍已到,飛報盛京,請求援助。皇太極大驚,命鄭親王濟爾哈朗回盛京留守,調集滿蒙八旗兵馬,親自統帥馳援錦州。不料憂急過度,鼻內突然流血不止,大軍隻得延期三日。皇太極的弟弟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多鐸恐他心焦,入宮探視。皇太極讓莊妃扶著胳膊,從床上坐起,問兩位弟弟道:“你們可是來勸朕不要出征?”
阿濟格快人快語,直言道:“正是。王兄身體欠安,不如留在盛京安心調養,讓臣弟們領兵廝殺,何必親往勞頓!”
“你倆的心意朕豈不明白!錦州隻剩區區內城,旦夕可取,朕依然圍而不攻,意在引明軍出關來援,我八旗正課以逸待勞。此次明軍精銳盡出,朕正好與他們決戰。若擊潰此部明軍,便可早日掃滅明朝,了卻父汗當年的宿願。多少年了,朕等的就是這麼一天,這是上天賜給我們的良機,千載難逢,舍棄不祥。為光大父汗開創的基業,朕忍受一時之痛,也是應該的。”
多鐸機智遠勝阿濟格,知道再一味直勸也是無用,言語不周恐怕還會激怒哥哥,弄巧成拙,沉思不語,想著如何勸說。皇太極見他麵色沉鬱,不禁笑道:“你們與朕一起身經百戰,今日怎的兒女情長起來?你們不要隻顧念朕的身體,與朕戮力殺敵,一舉消滅明軍主力,直搗燕京,豈不快哉!”
多鐸搖頭道:“並非臣弟兒女情長,隻是想勸王兄在盛京多歇息幾日,由臣弟率兵先走,王兄一俟病好,再趕往錦州。”
皇太極擺手說:“救兵如救火,行軍製勝,利在神速,朕恨不能肋生雙翅,飛到前敵,怎麼可以慢行?且朕一到錦州,既可激勵將士,也可全心投入戰事,就覺不到病痛了。如果遲去幾日,前線情形不明,心生焦躁,反倒未必利於病體康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