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是記事的,事的發生牽連到人時地。古代最重要的事莫過於政事,故天子的言動必由史官記錄,而諸侯之國亦設史官。孔子因魯國史官之記錄修成《春秋》,強調褒貶,嚴於是非、善惡、邪正、忠奸之辨,記事之法是以事係日,以日係月,以月係時,以時係年,創編年史體。其後左氏依經以作傳,詳述事實。是經為綱,傳為目。到漢武帝時,司馬遷修《史記》,起自五帝,終於武帝時代,分為五體,“本紀記年,世家傳代,表以正曆,書以類事,傳以著人”。創紀傳體。遷誌在“明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南宋目錄學家陳振孫極稱譽之,有雲:“前未有其比,後可以為法,非豪傑特起之士,其孰能之?”此言甚善。自東漢至唐初,世有著述,皆用紀傳體,以紀一代之史,號為正史。直到唐朝後期,杜佑以為曆代典章製度散見各史,不易通知,乃修成《通典》,上自黃帝,下迄唐天寶之末,分類述事,此實襲《史記》的《書》,但也有創新之意。蓋自唐初開官修前代史之風,用紀傳體,號曰正史,私家難以有所述作,乃多改修編年體,或修典製史,如宋太祖初年監修國史王溥纂修《唐會要》及《五代會要》,宋代的各朝會要雖皆官修,但到南宋寧宗時,徐天麟修成《西漢會要》,至理宗初年又成《東漢會要》,兩漢典製,盡在於斯。至於編年史書之纂修,宋代史家之貢獻最為宏偉。自司馬光修成《資治通鑒》後,編年體史書極受史家重視。至南宋孝宗時代,或承其義例而修續編,如李燾的《續資治通鑒長編》,或稍變其義例,而效《春秋》與《左傳》之書法,大書者為綱,如同《春秋》之簡嚴,細書者為目,如同《左傳》之詳明,朱熹《資治通鑒綱目》之成書,遂開創了綱目體。更有袁樞以為曆史重在紀大事,任何朝代都有興有亡,在統治期間亦有治有亂,典章製度是相因的,而興亡治亂未必相因,但必各有其原由。編年史是逐日記所發生之事,而欲考某一件事之始末,則有“遭其初莫繹其終,攬其終莫誌其初”之憾,蓋“事以年隔,年以事析”,這是編年史美中不足之處,樞乃以曆史發展中的重大事件為核心,依時代順序標出事目,用《通鑒》記載之原文,編年係日,由始至終,本末燦然明白,給讀史者極大的方便,如兩漢之間,隻用《王莽篡漢》和《光武中興》兩個事目,便可述明一亡一興、一逆一正,遂創紀事本末體。自此以後,前述兩種新史體,又不斷有後起的史學家所繼承,遂開創史學的新紀元。
宋代史學為何特別興盛呢?此乃肇端於太祖所確定的重文輕武之國策。太祖不願步前麵五代的後塵,亟欲政治清平,必先強調以仁義治天下,方可一新天下之人的耳目,乃重用讀書人治國理民,並立下“不殺士大夫”之誓約,而士大夫亦倡導學問為經世濟民之本,不僅自己勤讀經史,也勸帝王多接近儒者,廣求治道。是以宋朝政治開明,文綱不密,士大夫多以朝野見聞,述之於口,或著錄成書,積之日久,遂成時代的風尚,所以宋人所撰的雜史、筆記最多,存於今日者亦不下三百種。如徐夢莘的《三朝北盟會編》、李心傳的《建炎以來係年要錄》,都參用了一百多種私家雜史隨筆和文武大臣之家傳、行狀等,皆極詳備。南宋史學家所修成的本朝史極富,多半用編年體。但如要改編前代史,亦承用紀傳體,其目的不是要取代舊史,而是要糾正舊史對正統朝代認定的偏失。蓋因南宋立國江左,僅能守住半壁山河,如同東晉,不免擔心將來在曆史上的地位,史學家在修前代史時,乃特別強調對正統的認定要從嚴。如朱熹所言:“秦初猶未得正統,及始皇並天下,方始得正統。晉初未得正統,自太康以後方始得正統。隋初亦未得正統,自滅陳後方得正統。如本朝,至太宗並了太原,方是得正統。”太宗並太原是在太平興國四年(979),時宋開國已二十年了。因此,朱熹特強調:“三國當以蜀漢為正,而溫公乃雲:某年某月諸葛亮入寇,是冠履倒置,何以示訓?緣此,遂起意成書。”司馬光是北宋人,宋太祖之受周禪即帝位,與曹丕、司馬炎頗相類。而南宋高宗是承繼徽、欽二帝的,時代完全不同,朱熹為南宋立言,在其所修之《資治通鑒綱目》中,以昭烈帝章武元年(221)接獻帝建安二十五年(220),認定昭烈之蜀漢是與高祖之前漢、光武之後漢一係相承的,故貶魏、吳為偽國。此一新見解,首先影響到雅好史學的廬陵蕭常,為扶綱常、正人倫、討亂臣、誅賊子,乃改編陳壽的《三國誌》為《續後漢書》,立昭烈帝紀及後主二《本紀》,魏吳之君臣皆編入《載記》。稍後元儒郝經亦修成《續後漢書》,元朝後期,東陽張樞亦修成《續後漢書》,以表彰忠節。至明季,徽州謝陛又修成《季漢書》,吳郡吳尚儉也撰《續後漢書》,均以扶持名教為宗旨。此可見南宋史家的正統觀,已得到元明史家的認同。又自朱熹輯《五朝三朝名臣言行錄》,杜大珪輯《名臣碑傳琬琰集》,元、明、清之學者相繼纂輯此兩類書,今存者不下二十餘種。近七八百年來史學的發展,可以說全受南宋史學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