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萱從來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與阿超重逢。
她一個人在一家小咖啡館裏靠窗坐著,一串清脆的風鈴聲把她從胡思亂想中拉了回來。文萱抬眼的一瞬間看見阿超從門外進來,仿佛是在赴約一般,阿超微笑地看著文萱,張開懷抱,徑直向她走過來。文萱欣喜起身,回應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真沒想到能在這裏遇到你,剛才在對麵看了很久才敢相信。”
“我也沒想到,這太驚喜了。你不是在印度嗎?怎麼這麼快就跑越南來了?”昨天晚上文萱刷朋友圈的時候明明還看見阿超更新了一張在恒河邊練瑜伽的照片。
“你是看了我朋友圈裏發的照片才這麼想的吧?其實那是一個星期前拍的,我五天前就到這了。傻孩子。”
她說“傻孩子”,語氣是淡定從容的,甚至有了一點像是長輩對晚輩剛剛的一個愚鈍行為的一種寵溺不計較的意味。
“這麼說,瑜伽修行結束了?但我還沒從那個你在黃昏裏美麗神聖的恒河旁安靜打坐的畫麵裏走出來。”文萱眼神陶醉地看著斜上方,仿佛畫麵近在眼前。
“然而……”阿超拉長尾音,輕咬一下下唇,猶豫著說:“其實所謂的美麗神聖都是大家的意淫,畢竟很多攝影師或者寫作的人都把現實美化了。”
“那現實到底有多骨感?骷髏的程度嗎?”
“既然你問了,那我就告訴你。雖然我並不想破壞你的夢。”阿超喝了一口咖啡,捋了捋頭發,握住雙手,手肘撐在桌子上,一副講故事的姿態,“我就給你舉個例子吧,剛到那個地方的第一個黃昏,我在河邊散步,遠遠地看見河麵漂來一個不明物體,不停地有鳥停在上麵啄食,出於好奇我就站在河邊等它漂過來。結果我震驚了,半天挪不動腿,被嚇的。那居然是一具腐爛的屍體!而且已經腐爛到已經露出頭骨和肋骨了。更加震驚的是,就在離屍體不遠的地方,還有當地人在洗澡禱告!直到後來我知道這在當地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那裏每天都會有人死去,每天都會有屍體在河裏漂浮直至腐爛,我也開始慢慢習慣了。”
文萱感覺喉嚨裏一陣翻騰,不禁打了個冷顫,“這……還真是骷髏的程度啊。”
逝者的骨肉在他們心中的聖河裏消亡,生者虔誠地在河裏沐浴,渴望得到庇護,但那些混合了逝者骨肉的水讓他們染上疾病,更早地結束生命。於是他們也被拋進河裏,成為在世的人心中聖潔事實卻肮髒的聖水的一部分。循環不止,生生不息。比起死亡本身,這種宿命一般的循環更加令人絕望。
“所以不要妄想現實跟你期待的有多接近,這樣隻會自討沒趣。”
“那你這段旅程有什麼收獲沒有?你看起來不像自討沒趣啊。”
阿超的目光開始變得深遠,仿佛瞳孔是一個記憶的出口,心底的暗潮緩緩上升,化作潺潺細流。但這明明就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啊。
阿超說:“在那段時間裏我經常想到自己,想起以前那個狹隘、自我、封閉的自己,我突然開始思考活著的意義。我每天在恒河邊徘徊,看著那些逝去的或者等待逝去的生命,我終於覺得死亡不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生前無論富貴貧窮,美麗醜陋都逃不過死亡。大家隻不過是殊途同歸。我想,人生也許本來是沒有意義的,但人仍然可以自己活出意義的對吧?所以,我決定在剩下的歲月裏為自己認認真真地活一次。”
阿超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文萱一直看著她的臉。阿超臉上的表情時而生動嫵媚,時而從容優雅。文萱想起那夜帳篷裏抽泣的她,她滾燙的眼淚濡濕了半個枕頭。文萱還想起石頭砸破水缸時飛濺的水花,還有阿超離開前回頭的慘淡一笑。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此時此刻,阿超的身影在逆光裏動人而美好,透明而鮮活。悲傷似乎已經永遠消散在這午後的陽光裏。
這就是所謂的“置死地而後生”嗎?現在的阿超朝氣蓬勃地就像一棵熱帶植物。還是說她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她隻是暫時地被周圍生長的荊棘困住了。如今荊棘退去,再也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她擁抱陽光,親吻雨露,肆意展示自己,追逐一切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