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狂風呼號。
起初還大如鵝毛的雪花,此時已經變成了一粒粒堅硬的沙子,隨風穿越寂靜的街道,猶如穿越無人的曠野,一陣陣呼嘯而過。
躺在床上,廣勝不敢入睡,他總擔心一覺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健平邁著飄忽的步伐,不可阻擋地向他走來,麵目逐漸清晰、變大。他在尖叫:“是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
廣勝驚恐萬狀,狼狽地往後退去:“別過來,你別靠近我!”腳下是萬丈深淵。他想要飛過去,可是他抬不起腿來,兩隻腳像是被水泥澆注在地裏……廣勝突然發覺自己是在做夢,發瘋似的想要醒來,可他的全身仿佛被沉在一個幽深的峽穀中,無論如何動彈不了。他奮力掙紮想要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是在醒著,眼前是窗外那輪銀盤一樣的月亮。
廣勝摸索著點上一根煙,剛抽了一口就開始劇烈咳嗽,心一陣陣地緊縮。他無力地揮舞著雙手,煙上的火劃出一個個不規則的圓圈,猶如不停跳動著的鬼火。窗外,狂風還在呼嘯,月亮似乎要被風刮下來,顫顫巍巍地晃著。
難道健平真的死了嗎?廣勝不停地問自己:他厭倦這個世界了嗎?他為什麼要死?這個世界多麼美妙啊,有明媚的陽光,有盛開的鮮花,有天仙一般豔麗的美女……是誰讓他死的?誰?是他自己嗎?不是!是你,是你陳廣勝讓他走上了這條不歸之路!
廣勝大汗淋漓。黑暗中,他看到健平忽隱忽現的眼睛在陰冷地注視著自己。
他死了,我還活著,我還沒心沒肺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有什麼理由不隨他而去?我有什麼理由不給他報仇?
廣勝躺不住了,猛地將煙頭摔向那輪半死不活的月亮,一骨碌爬起來,伸手撈過了手機:“老七,你馬上過來一趟。”
“親哥哥啊,又犯迷糊了?”老七好像還沒有消酒,含含混混地嘟囔道,“哥哥哎,殺人不過頭點地啊。你可累死我了,把你弄回家差點兒要了我的老命……他娘的,假發套都被你給踩爛了呢……睡吧睡吧,我是不能再跟你糾纏了,饒命吧。”
“不聽話?”廣勝赤身站在地上,沒有一絲寒冷的感覺,“你還想不想要錢了?馬上給我過來。”
“你幹脆殺了我吧,”聽口氣,老七是真的堅持不住了,“我都要散架子了,你還折騰我幹什麼?”
“你必須馬上過來,”廣勝緩和了一下口氣,“有些事情我還得問問你。”
“我不是都跟你交代明白了嗎?不去,要去我明天再去。”
“好吧,”廣勝放棄了,“這樣吧,你再幫我打聽打聽老黑住在什麼地方。”
“我打聽這個幹什麼?我的任務就是給你找出常青來,你知道老黑在哪裏住有什麼意思?”老七想扣電話。
“別亂想,我沒有別的意思。”
“不相信我是吧?你想跟他單獨見麵是吧?”老七不樂意了,哼道,“那我就不管了,有本事你自己去找他。”
“對不起……”廣勝的腦子忽然有點亂,不知道自己剛才這個想法究竟是什麼意思,“我是太著急了啊。”
“誰不著急?”老七又蔫了,“說實話,你即便是找著老黑也沒啥用處,你狠不過他的。”
“對……”廣勝不再言語,輕輕關了手機。
是啊,我這是要主動去跟人家鬥狠嗎?就算找到了老黑,我能達到一個什麼目的?萬一衝突起來,我敢殺人嗎?再說,健平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呢,不能光聽老七的一麵之詞,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沒準兒健平正躺在某個角落裏,笑眯眯地抽著大煙呢……
這樣想了一陣,廣勝感覺輕鬆了許多,隨即又開始笑話自己:既然這樣,你慌張什麼?
廣勝把手撐在牆上,無聲地笑了。可能是隔壁取暖爐的煙道經過那裏,這麵牆很溫暖。
這樣撐著牆壁呆立了一陣,廣勝的腦子又開始混亂起來,大腦像深海裏的暗流一樣,不停地旋轉,而那個潛藏在最深的痛處終於不可救藥地被旋了上來——阿德!雙耳蜂鳴,廣勝有點兒站立不穩……我不能就這麼等下去,我要找到他,連同健平的事兒一起處理掉。
“老七,你醒醒。”廣勝又撥通了老七的手機,虛弱的手幾乎拿不穩聽筒了。
“我的親哥哥哎……又怎麼了這是?”老七有氣無力地嘟囔道。
“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劉成德的南方人?”廣勝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一些。
“劉成德?不就是跟老黑在一起的那個玻璃花嗎?你問他幹什麼?”
“不幹什麼,隨便問問……原先給你跟班的那個光頭是不是跟他很熟?”
“我明白了,”老七清醒了許多,“原來玻璃花就是前一陣子想殺你的阿德呀?我還真不知道呢。”
“他一直跟老黑在一起?”廣勝開始感覺到冷,把脊梁貼近了牆壁。
“不是,他跟常青在一起……不對,我什麼也不知道!”老七突然停住了,像吃食的狗被誰踢了一腳。
“哦,是這樣啊……沒事兒了。”廣勝沒有覺察出什麼異常,嘬一下牙花子不說話了。
寒風從窗縫透進一縷,廣勝打了一串冷戰,扣上電話鑽進了被窩。
一股焦糊的味道鑽入鼻孔。原來是那個煙頭正拚命地往被子裏拱,廣勝抓起一杯水倒了上去。
仰望著窗外那塊巴掌大的天空,廣勝感覺自己很渺小,渺小得如同一粒灰塵。收回目光,廣勝把眼睛投向暗影浮動的天花板,頭腦逐漸清晰,人也逐漸堅強起來……荒原,萬木枯萎,虎狼穿行。咫尺處,陽光燦爛,花草蔥蘢。廣勝大喊著衝過去,突然一聲悶雷在頭頂炸響,眼前赫然出現一道深壑,這道深壑驟然擴張,迅疾皺裂……陽光依然明媚,可望而不可及。廣勝想爬起來,赫然看見一頭沒有腦袋的猛獸站在他的麵前。“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廣勝拚命躲閃,可它越靠越近,直到血紅的喉管染紅了廣勝的眼睛。
噩夢,這是一個可怕的噩夢!醒來,快醒來……眼皮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啊——!”廣勝撕心裂肺地嚎叫了一聲,猛地彈了起來。絢麗的陽光像無數鋒利的刀子,直刺廣勝的雙眼,廣勝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低著腦袋,用力揉了揉發木的眼皮,廣勝睜眼推開了窗戶。
這是一個美好的早晨,街上陽光清冽,人們在陽光下流水般地穿梭。
也不知道老七起床了沒有?廣勝穿好衣服傻乎乎地坐在床幫上想。
老七這小子到底是不是個辦實事的?他真的聯係上老黑了嗎?萬一他說的都是假話,我這裏忙活的什麼勁?慢慢地回憶著老七以往的舉動,廣勝又覺得不太像。他應該清楚,拿了錢瞎編得厲害了,起碼關凱是不會饒過他的。那麼他說的都是真的嗎?健平果真上被老黑給殺死了嗎?什麼時候殺的?在什麼地方殺的?屍體在哪裏?常青在裏麵又扮演著什麼角色?阿德當時在幹什麼?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糾纏在廣勝的腦子裏,讓他坐立不安……不行,我必須找到那個叫老黑的,我要追查個明白。
廣勝下意識地把槍從枕頭底下抽了出來。
看著烏黑油亮的槍筒,廣勝冷不丁打了一個寒戰:我要幹什麼?我要去殺人嗎?
我老了,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冷酷而從容地對付這些事情了……
冷汗從廣勝的腦袋上一層一層地沁出,廣勝開始顫栗。
我根本不可能正麵跟他們接觸!一陣惡心從小腹猛然湧到嗓子眼,廣勝“哇”地幹嘔了一口,嘴裏衝出一股惡臭,仿佛吃了過量的鹹魚。
廣勝一手擦著嘴巴,一手掂著槍,身子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
我該怎麼辦?繼續過我平淡的生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我不能那樣,那樣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雜碎。想盡辦法找到他們,然後像一條狗那樣搖尾乞憐,最後趴在地下哀告:告訴我,健平到底在哪裏?死了?死了好哇,不關我的事啊,弟弟們請繼續,繼續殺,殺完了健平再殺我……啊?難道我也應該去死?不行,這不是我陳廣勝的死法。對,我必須讓關凱也牽扯進來。
有那麼一陣,廣勝竟然想給金林打電話,將所有的汙水一齊潑向關凱,可是此念剛起,廣勝就笑了,我神經了?
孫明在外麵敲門,喊了好幾聲“廣勝開門”,廣勝也沒有聽見,呆呆地站在電話機旁邊,看著電話出神。
孫明自己用鑰匙打開了門,猛地將手裏提的幾根油條丟到桌子上:“我真的不明白,這幾天你到底是怎麼了?我每次回來你都不在家,你到底在忙些什麼?”廣勝“啊”了一聲,上前幾步,一把抱住了她。他感覺自己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嬰兒,孫明就像是這個嬰兒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