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刺客列傳》是中國古代散文之最。它所收錄的精神是不可思議、無法言傳、美得魅人的。
三
英雄首先在山東。司馬遷在這篇奇文中魯人曹沫為開始。
應當說,曹沫是一個用一把刀子戰勝了大國霸權的外交家。在他的羸弱的魯國被強大的齊國欺淩的時候,外交席上,曹沫一把揪住了齊桓公,用尖刀逼他退還侵略魯國的土地。齊桓公剛剛服了輸,曹沫馬上扔刀下壇,回到席上,繼續前話,若無其事。意味深長的是,司馬遷注明了這些壯士來去的周期。
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吳有專諸之事。
專諸的意味,首先在於他是第一個被記諸史籍的刺客。在這裏司馬遷的感覺起了決定作用。司馬遷沒有因為刺客的卑微而為統治者去取舍。他的一筆,不僅使異端的死者名垂後世,更使自己的著作得到了殺青壓卷。
刺,本來僅僅是政治的非常手段,本來隻是殘酷的戰爭形式的一種而已。但是在漫長的曆史中,它更多地屬於正義的弱者;在血腥的人類史中,它常常是弱者在絕境中被近選擇的、唯一可能致勝的決死拚鬥。
由於形式的神秘和危險,由於人在行動中爆發出的個性和勇敢,這種行為經常呈現著一種異樣的美。事發之日,一把刀子被秘密地烹煮於魚腹之中。專諸喬裝獻魚,進入宴席,掌握著千鈞一發,使怨主王僚喪命,魚腸劍。這僅有一件的奇異兵器,從此成了一個家喻家戶曉的故事,並且在古代的東方樹立了種極端的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
從專諸到他的繼承者之間,周期是七十年。
這一次的主角豫讓把他前輩的開創發展得驚心動魄。豫讓隻因為尊重了自己人的慘死,決心選擇刺殺手段。他不僅演出一場以個人對抗強權的威武活劇,而且提出了一個非常響亮的思想:“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已者容。”
第一次攻擊失敗以後,他用漆瘡爛身體,吞炭弄啞音,殘身苦形,使妻子不識,然後尋找接近怨主趙襄子的時機。
就這樣行刺之日到了,豫讓的悲願仍以失敗終結。但是被捕的豫讓驕傲而有理。他認為:“明主不掩人之美,忠臣有死名之義。”在甲兵捆綁的階下,他堂堂正正要求名譽,請求起襄子借衣服讓他砍一刀,為他成全。
這是中國古代史上形式和儀式的偉大勝利。連處於反麵角色的敵人也表現得高尚。趙襄子脫下了貴族的華服,豫讓如同表演勝利者的舞蹈。他拔劍三躍而擊之,然後伏劍自殺。
也許這一點最令人費解——他們居然如此追求名譽。
必須說,在名譽的範疇裏出現了最大的異化。今日名利之徒的追逐,古代刺客的死名,兩者之間的天壤之別的現實,該讓人說些什麼呢?
周期一時變得短促,四十餘年後,一個叫深井裏的地方,出現了勇士聶政。
和豫讓一樣,聶政也是僅僅因為自尊心受到了意外的尊重,就決意為知己者赴死。但聶政其人遠比豫讓深沉得多。最聶政把“孝”和“情”引入了殘酷的行動。當他在社會的底層,受到嚴仲子的禮遇和委托時,他以母親的晚年為行動與否的條件。終於,母親以天年逝世了,聶政開始踐約。
聶政來到了嚴仲子處。隻是在此時,他才知道了目標是韓國之相俠累。聶政的思想非常徹底。從一開始,他就決定不僅要實現行刺,而且要使事件包括表麵都變成自己的,從而保護知己者嚴仲子。因此他拒絕助手,單身上道。
聶政抵達韓國,接近了目標,仗劍衝上石階,包括韓國之相俠累在內一連擊殺數十人——但是事情還沒有完。
在殺場上,聶政“皮麵決眼,自屠出腸”,使自己變成了一具無法辨認的屍首。
這裏藏著深沉的秘密。本來,兩個謀事,一人犧牲,嚴仲子已經沒有危險,像豫讓一樣,聶政應該有殉義成名特權。聶政沒有必要毀形。
謎底是由聶政的姐姐揭穿的。在那個時代裏,不僅人知已,而且姐知弟。聶姊聽說朝國出事,猜出是弟弟所為。她倉皇趕到韓國,伏在弟弟的遺體上哭喊:這是深井裏的聶政!原來聶政一家僅有這一個出了嫁的姐姐,聶政毀容棄名是擔憂她愛到牽連。聶姊哭道:我怎能因為懼死,而滅了賢弟之名!最後自盡於聶政身旁。
四
這樣的敘述,會被人非議為用現代語敘述古文。對於這一篇價值千金的古典來說,一切今天的敘述都將絕對地因人而異。對於正義的態度,對於世界的看法,人會因品質和血性的不同,導致筆下的分歧。更重要的是,人的精神不能這麼簡單地爛光丟淨。管別人呢,我要用我的篇章反複地為烈士傳統招魂,為美的精神製造哪怕是微弱的回聲。
二百餘年之後,美名震撼世界的英雄荊軻誕生了。
荊軻刺秦王的故事婦孺皆知,但是今天大家都應該重讀荊軻。《史記·刺客列傳》中的荊軻一節,是古代中國勇敢行為和清潔精神的集大成。那一處處不磨滅的描寫,一代代地感動了、哺育了各個時代的中國人。
獨自靜靜讀著荊軻的記事,人會忍不住地想:我難道還能如此忍受嗎?如此庸庸碌碌的我還能算一個人嗎?在關口到來的時候我敢讓自己也流哪怕一滴血嗎?
易水枯竭,時代變了。
荊軻也曾因不合時尚潮流而苦惱。與文人不能說書,與武人不能論劍。他也曾被逼得性情怪僻,賭博嗜酒,遠遠地走到社會底層尋找解脫,結交朋黨。他和流落市井的藝人高漸離終日唱和,相樂相泣。他們相交的深沉,以後被驚心動魄地證實了。
荊軻遭逢的是一個大時代。
他被長者田光引薦給了燕國的太子丹。田光按照三人不能守密、兩人謀事一人當殉的鐵的原則,引薦荊軻之後立即自盡。就這樣荊軻進入了太子丹邸。
荊軻在行動之前,被燕太子每日車騎美女,恣其所欲。燕太子丹亡國已迫在眉睫,苦苦請荊軻行動。當秦軍逼近易水時,荊軻製訂了刺殺秦王的周密計劃。
至今細細分析這個危險的計劃,仍不能不為它的邏輯性和可行性所歎服。關鍵是“近身”。荊軻為了獲得靠近秦王的時機,首先要求以避難燕國的亡命秦將樊於期首級,然後要求以燕國肥美領土的地圖為誘餌,然後以約誓朋黨為保證。他全麵備戰,甚至準備了最好的攻擊武器:藥淬的徐夫人匕首。
就這樣,燕國的人馬來到了易水,行動準備進行。
出發那天出現了一個衝突。由於荊軻隊伍動身遲延,燕太子丹產生了懷疑。當他婉言催促時,荊軻震怒了。
這段《刺客列傳》上的記載,多少年來沒有得到讀者的覺察。荊軻和燕國太子在易水上的這次爭執,具有著很深的意味。這個記載說明:那天的易水送行,不僅是不歡而散甚至是結仇而別。燕太子隻是逼人赴死,隻是督戰易水;至於荊軻,他此時已經不是為了政治,不是為了垂死的貴族而拚命;他此時是為了自己,為了諾言,為了表達人格而戰鬥。此時的他,是為了同時向秦王和燕太子宣布抗議而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