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南有鳶尾,誰與獨處(1 / 3)

那是好多好多年以前,那個夏日又悶又熱又乏味,驕陽灼得我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祖父、父親、母親說好了要一起來消暑的,可是我在這個叫喬木的別院裏等了他們好多個日出日落,卻隻是多了一顆又一顆記日子的珍珠。

別院裏的仆婦,一個一個趁我睡著的時候都悄悄走掉了,最後隻剩下我一個人,在荒草蔓延的院子裏.

我好想回家,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回家的路怎麼走,我甚至都沒有力氣推開那扇大門。

我的繡花鞋剛剛掉進水裏去了,發髻也沒人幫我梳了,衣裳也沒人幫我打理了。隻好赤著腳,披散著青絲。可是這長滿荒草的院子,好燙,我倏地收回赤裸的雙腳,一下子跳進了溪裏。

清清涼涼的,好舒暢。

於是我得意洋洋,在溪裏小心翼翼得汲水而過,這裏的小魚好多,但是好小,比我的小指還小。它們成群結隊圍著我的腳邊遊來遊去。我稍稍彎腰,掬起的清水裏都會有一群小魚,我怕踩到他們,就把他們放到我身後走過的溪水裏。記得姐姐以前赤腳泡在溪裏,母親將姐姐罰在閣樓中整整三天。不過現在母親不在,我可以肆無忌憚得快樂。

玩得累了,我便走到溪水中突兀的巨石上,從綴滿硨磲的束腰中拿下一隻長長大大的步搖,踮起腳尖,去挑樹上結著的果實。這隻步腰是外祖母送給母親的,上麵有四隻鳳凰,母親簪著它走路,鳳凰一顫一顫的,仿佛要飛去很遠的地方。我出來的時候趁著母親不注意,偷偷得帶了來。

可是打了一下又一下,樹葉稀稀落落被我挑下來很多,隨風散在溪水裏輕輕流去,可是我卻連一顆青梅子都沒得到。

手好酸,隻好坐在石頭上,雙腳浸在溪水裏,一前一後蕩起一層層一圈圈的水花。趁著母親不在,我再得意一會兒。不禁又唱著自己喜歡的歌謠,喝了幾口溪水。

突然,一陣嘈雜的喧鬧聲從別院外傳來,我以為是祖父,父親,母親來了,可是黑色大門轟隆隆倒下,出現在我眼前的卻是凶神惡煞般的士兵。提著大刀,要來抓我。

我趕緊朝我的閣樓跑去,溪裏突起的石子絆倒了我,身上摔了好幾處,母親的步搖也摔到溪裏去了。

一個士兵揪住我的頭發,把我從溪裏提了起來,又往我髒髒的臉上吐了一口吐沫。

你是誰,竟然如此無禮

我一伸手,在他臉上扇了三個耳光。

激怒的士兵揮刀便砍,我倒在溪裏,溪水真的好涼,我覺得身體裏好像也有涼涼的溪水流出,仿佛看見了母親正款款向我招手。恍恍惚惚間,我感覺自己飛了起來,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抱在懷裏,我的頭枕在他的懷裏,聽到了他一顆心的跳動。他帶著我在天上飛,我的手摸到了他臉上的麵具,刻著鳶尾的圖案。又看到那些士兵紛紛倒下,溪流中紅殷殷的一片,我害怕極了,偎在他懷裏沉沉睡去。

我醒來時,正躺在一間客棧裏,是他請來了醫者,悉心治療我。而那個鳶尾花的麵具擱在一把劍上。

我抬頭仰望著他,他長得真好看,是那種看一眼就能暖到我心裏去的好看,讓我舍不得離開。他微笑得對我說,楊鳶,楊鳶,南有鳶尾,誰與獨處。又輕輕用他的指尖在我的手心寫下他的名字,陳逸。他竟然知道我很多很多的事情。

那個時候,我八歲,他十八歲。

他又抱著我坐在他的馬背上,帶我穿過欽州千頃關。我看到我的祖父,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姐姐姐夫,我那對父親柔情蜜意的庶母,我那根本不喜歡卻必須喊他兄長的瘦小男孩,還有我的大姑母大姑父,和他們的三個孩子,我的小姑母懷抱著她死去的兒子,靠在小姑夫的肩上。他們齊齊倒在江堤上,衣衫襤褸,血痕斑斑,蚊蠅亂飛。幾個滿臉橫肉的人,正亂腳踢在我祖父身上。

他遮住我的眼睛,說不要怕,他們隻是睡著了。他又埋怨自己不該走這條路,讓我看見這一幕一幕。我說,祖母說過,人這一生,是來贖上一世的罪孽的。悲歡離合,都是假象。

是他,好好安葬了我的家人。

他把我帶到了他家,那個走在紅紗裏舍不得走出來的西溪山莊。

他家裏真的好大好大,他把我安頓在他家一個湖心荒島上,又細心得幫我收拾好了房間,囑咐我不要出去。他隔幾天便來看我,教我練劍,又將我別院中的琴棋書畫一一帶來給我。